当林岚在台上看到我时,她脸上那抹维持了整场的、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那道裂痕很细微,像上好的瓷器被看不见的力道崩开了一丝缝隙,但对我来说,却如同惊雷炸响。
整整五年,我在她手下,像一颗被反复打磨、棱角尽失的石子,沉在技术部最不起眼的角落。我的名字叫陈默,人如其名,沉默寡言,只懂得和冰冷的机器、复杂的图纸打交道。我以为,只要技术过硬,就能赢得尊重。
可是在林岚眼里,我那些熬夜攻关换来的技术参数,那些沾满油污却能创造价值的双手,不过是她晋升履历上,可以被随意涂抹、一笔带过的注脚。她轻视、打压,用漂亮的PPT和听不懂的缩写词,将我们这些一线技术工人的心血打包成她自己的功绩。
直到三个月前,我递上辞职信,她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想好了?外面可没这么稳定的平台。”
而今天,在这个万众瞩目的新产品发布会上,我站在收购了她们公司核心技术部门的新东家老板身边,以“首席技术官”的身份。她,依然是那个部门的总监,但此刻,她需要向我,向所有人,解释她主导的那个“蓝凤凰”项目,为何核心技术指标,会存在一个足以致命的缺陷。
故事,其实得从那台陪伴了我十五年的老旧车床说起。
第一章 车间的温度
我们公司前身是一家老牌的机械厂,后来被一家大型集团收购,转型做精密仪器。厂区一半是窗明几净的现代化办公楼,另一半,则是保留下来的老车间。林岚她们就在办公楼的顶层,吹着恒温的空调,俯瞰着整个厂区。而我,以及像我一样的老师傅们,则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个充满机油和金属切削液混合气味的老车间里。
林岚是三年前空降来的部门主管,哈佛商学院毕业,一口流利的英语,穿着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脚下的高跟鞋踩在车间的混凝土地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仿佛每一步都在和这个环境宣告着她的格格不入。
她不懂技术,至少不懂我们这种需要亲自动手的技术。她信奉数据、报表和流程管理。她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推行“KPI量化考核”,把我们每个人的工作都拆解成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比如,一个零件的加工时间,她会掐着秒表计算,然后定下一个她认为“最优”的标准,完全不顾及材料的细微差异、刀具的正常磨损。
“陈工,”她第一次巡视车间,看到我正在调试那台老车床时,眉头就皱了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这种老古董?我看了资产报表,这台机器早就过了折旧年限,为什么不报废?”
我停下手里的活,用一块棉布仔细擦掉手上的油污,才开口解释:“林总监,这台是德国进口的老机器,虽然年纪大了,但精度比一些新进的数控机床还好。特别是处理一些特殊合金材料,它的刚性是新机器比不了的。”
这台车床是我的恩师,也是厂里的老总工王师傅退休前,亲手交到我手里的。他说:“小陈,机器是死的,但手艺是活的。要懂它,爱护它,它才肯听你的话,给你干出漂亮的活儿。”十五年来,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保养它,它的每一个“脾气”,我摸得一清二楚。
林岚显然对我的解释不感兴趣,她用指尖嫌弃地拂过机器上的一点油渍,说:“我不管它的历史和你的感情。我需要的是效率,是标准化的生产流程。这种依赖个人经验的东西,是管理上的巨大风险。你写个报告,说明一下保留它的必要性,下周交给我。”
她说完,转身就走,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留下我和一车间的老师傅们面面相觑。
那份报告我写了,洋洋洒洒五千字,从机械原理到材料力学,详细论证了老车床在特定工艺中不可替代的价值。我以为,专业的论述至少能换来专业的对待。
结果,报告交上去石沉大海。一周后,我在部门的周会上,听到了林岚对这件事的“总结”。
“关于陈默师傅提出的保留旧设备的问题,我看了他的报告,”她轻描淡写地翻过一页PPT,上面赫然是我报告的标题,“写得很长,很……用心。但是,我们是一家着眼于未来的科技公司,不能总抱着过去的东西不放。情怀不能当饭吃,经验也不能成为阻碍我们标准化的借口。”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优越感:“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会安排采购部门尽快购入新的自动化设备,逐步淘汰这些落后的生产力。陈工,希望你能把你的经验,更多地用在如何适应新设备上,而不是守着这些旧东西。”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我坐在角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她没有点名批评我,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抽在我的脸上,抽在所有老技术工人的心上。她否定我的报告,不是因为技术原因,而是因为她从骨子里就瞧不起这种建立在经验和手艺上的“旧东西”。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在林岚的世界里,我们这些人的价值,是可以被“新设备”和“标准化流程”轻易取代的。我们不是工程师,只是流水线上一个会说话的零件。
矛盾的种子,就在那个瞬间,悄悄埋下了。而真正让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是后来的“蓝凤凰”项目。那是一个足以决定公司未来几年命运的大项目,也是一个,最终把我所有尊严都踩在脚下,让我不得不离开的漩涡。
第二章 “蓝凤凰”的阴影
“蓝凤凰”是公司年度最重要的战略项目,旨在研发一款用于航天领域的高精度传感器。这个项目由集团总部直接牵头,林岚作为技术部的负责人,自然是项目经理的不二人选。
项目启动会上,林岚意气风发。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西装,站在投影幕布前,用极具煽动性的语言描绘着项目的宏伟蓝图。PPT做得极其精美,各种数据图表、技术路线图,看得人眼花缭乱。
“‘蓝凤凰’的核心,在于它的主承力结构件。我们必须采用一种新型的钛合金材料,代号TC21,以确保其在极端环境下的稳定性和轻量化。”林岚用激光笔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复杂三维模型,“这个结构件的加工精度要求是头发丝的十分之一,是整个项目成败的关键。”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叹。大家都是行家,知道这个精度意味着什么。
林岚很满意这种效果,她继续说道:“为了这个项目,我已经聘请了业内知名的设计团队,并且和国内顶尖的材料供应商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我们的目标,是在三个月内,拿出第一批合格的样品。”
会后,技术方案和图纸很快下发到了我们一线。我拿到图纸的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整整两天两夜,反复研究那份设计图和TC21的材料性能报告。这种新型钛合金,韧性极强,但在高温高速切削下,极易产生加工硬化和热应力集中,这对刀具和机床的要求高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更关键的是,设计图上那个结构件的几个关键受力点,设计得过于追求极限,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加工的冗余量。
理论上,这个设计是完美的,像一件艺术品。但在现实的加工过程中,只要有任何一点细微的震动、温度变化,或者刀具磨损,最终的产品就会因为内部应力无法释放,变成一个华而不实的废品,甚至在未来的实际应用中,成为一颗定时炸弹。
我找到了我们车间里最有经验的几个老师傅,一起开了个小会。大家的感觉和我一样,这个方案太冒进了,像是在走钢丝。
“小陈,这事儿得跟林总监说啊,”五十多岁的李师傅愁眉苦脸地说,“这活儿,不是说干不出来,是就算干出来了,里面的风险也太大了。万一以后真用在天上的东西,出了事,咱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我知道,去找林岚,多半是自讨没趣。但在技术的原则问题上,我不能退缩。
我整理了一份详细的技术分析,列出了三个主要的风险点,并提出了一个相对保守但更稳妥的优化方案——调整几个关键部位的结构,增加微量的材料冗余,同时改变加工工艺,采用低温低速的多道工序来缓慢释放应力。虽然这样会增加大约15%的加工时间和成本,但产品的可靠性,能提升至少50%。
我拿着这份报告,敲开了林岚办公室的门。
她正在打电话,看到我,只是用眼神示意我坐下。她的办公室宽敞明亮,一尘不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繁华的景象。墙上挂着几幅看不懂的现代艺术画,和她的人一样,精致、昂贵,但总感觉有点冷。
等她打完电话,我把报告递了过去,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我的担忧。
林岚靠在她的真皮座椅上,花了不到三分钟,就翻完了我熬了一个通宵写出来的报告。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窗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陈默,你知道这个项目对公司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林总监。正因为知道,我才必须把风险指出来。”
她终于把目光转向我,但那眼神里没有探讨,只有一丝不耐烦和居高临下。“你提出的这些问题,我聘请的那些博士、硕士组成的设计团队会想不到吗?他们用超级计算机模拟了成千上万次,得出的就是现在这个最优解。”
她把我的报告推回到我面前,力道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你的方案,我看了一下,无非就是增加成本、延长工期。陈默,我需要的是结果,是三个月后摆在集团领导面前的完美样品,不是你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跟我说这个不行,那个有风险。”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理解你们这些老师傅,习惯了按部就班,习惯了给自己留后路。但时代变了,技术在进步。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魄力,是突破。你所谓的‘风险’,在我看来,只是你们缺乏创新精神的借口。”
我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握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林总监,这不是借口,这是科学!是几十年实践经验总结出来的规律!计算机模拟得再好,也代替不了实际加工中千变万化的物理现实!”
“够了!”林岚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她比我矮一个头,但那一刻,气势却完全压制了我。“你的职责是执行,不是质疑!图纸怎么画,你就怎么做。如果做不出来,那是你能力的问题。做出来了,出了问题,责任也由设计团队和项目组承担,轮不到你一个车间工人来操心。”
“车间工人”四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这个光鲜亮丽的女人,这个手握我们这些人生杀大权的管理者,她根本就不懂,也不想懂我们所坚守的东西。在她眼里,我们和那些冰冷的机器一样,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工具。
我拿起我的报告,一句话也没再说,转身走出了那间让我感到窒息的办公室。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我闭上嘴,像个懦夫一样,按照她的要求去制造一个我知道有巨大隐患的产品;要么,我就得用一种更激烈的方式,来捍卫我的职业底线。
阴影,已经笼罩下来了。而那场最终将我推向深渊的技术评审会,也即将到来。
第三章 尊严的碎片
我没有放弃。
我知道和林岚正面沟通已经无效,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项目走向一个危险的深渊。我利用下班时间,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小块TC21合金材料,就在那台老车床上,按照我自己的优化方案,悄悄地开始加工一个样品。
我想用事实说话。如果我能做出来一个性能更稳定、可靠性更高的样品,哪怕只是个半成品,或许就能在技术评审会上,让那些真正的技术专家看到问题所在。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以车间为家。白天完成本职工作,晚上就留下来,独自一人在灯火通明但空无一人的车间里,和那块坚硬的钛合金较劲。老车床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像是我的心跳。每一次进刀,每一次测量,我都小心翼翼,倾注了我十五年的全部心血。
李师傅他们几个知道后,也悄悄地来帮我。他们有的帮我校准机床,有的帮我分析切削液的配比,还有的,只是默默地给我送来一份热乎的夜宵。
“小陈,咱们争的不是一口气,是咱这身手艺的理儿。”李师傅拍着我的肩膀说。
半个月后,就在技术评审会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成功了。我加工出的那个核心结构件,虽然外观上和我方案里描述的一样,比原设计稍微“臃肿”了一点,但通过我们车间现有的简陋检测设备测试,它的内部应力分布非常均匀,各项物理性能指标都稳定得可怕。
我把它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软布里,像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这是我的底气,也是我最后的希望。
技术评审会,在集团总部的大会议室举行。除了我们公司的领导,还请来了几位业内的权威专家。林岚作为项目负责人,自然是全场的焦点。
她再一次展示了那份精美的PPT,用富有感染力的语言,将“蓝凤凰”项目描述成一个即将改变行业格局的伟大创举。当讲到那个核心结构件时,她特意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为了这个关键部件,我们的技术团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当然,我知道一线加工的同事们也同样辛苦,比如我们的陈默师傅,他就对这个方案提出了一些……嗯,非常谨慎的看法。”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立刻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我身上。
我站了起来,心脏不争气地狂跳。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各位专家,各位领导,”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对原设计方案的可靠性有一些疑虑。理论模型很完美,但在实际加工和长期使用中,可能会因为应力集中而导致微裂纹,甚至结构失效。为此,我做了一个优化方案,并且加工出了一个样品,想请各位专家评鉴一下。”
说着,我小心翼翼地把我那个样品拿了出来,放在了会议桌的中央。
林岚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甚至还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陈工真是敬业,还自己动手做了一个。不过,我们今天评审的是官方的设计方案。你的这个……‘个人作品’,恐怕不太合规矩吧?”
一位头发花白的专家扶了扶眼镜,饶有兴致地拿起了我的样品,又对照着图纸看了看,说:“小伙子,你的想法有点意思。能不能具体说说你的优化思路?”
我心中一喜,连忙将我的技术分析和盘托出。我讲得很细,从材料特性讲到切削工艺,从应力释放讲到冗余设计。几位老专家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甚至开始低声讨论。
眼看着形势似乎要向我有利的方向发展,林岚突然开口了。
“陈工,你的钻研精神值得肯定。”她的声音不大,但足以打断我的陈述,“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些所谓的‘优化’,其实是一种倒退?”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拿起我的样品,又拿起了他们团队按照原设计加工出来的那个光亮如镜的样品,放在一起对比。
“各位请看,”她举起那个官方样品,“这是现代工业设计的结晶,是精确计算的结果,它代表着极致、高效和美学。再看看这个,”她指了指我的样品,“厚重、保守,为了所谓的‘安全’,牺牲了设计的灵感和性能的极限。这反映的是一种陈旧的、手工作坊式的思维方式。”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向我的要害。
“陈默师傅,”她转头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我尊重你的经验。但经验是什么?经验有时候也是我们前进的包袱。你守着你的老车床,守着你那些过时的加工理论,所以你理解不了,为什么现代设计可以如此大胆,为什么我们可以通过新材料、新工艺,去实现过去不敢想的目标。”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提高了几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特地请来了国内知名的材料力学专家——周教授,来对我们的设计进行最终的评估。周教授,您来说两句?”
一个坐在专家席末尾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我认得他,他前几天来过我们车间,林岚亲自陪同,当时介绍说是“顾问”。
周教授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学术权威的口吻说道:“林总监的方案,我看过了,非常前沿,也很大胆。至于陈师傅担心的应力问题,我们团队也用最先进的有限元分析软件进行了模拟,结论是,风险在可控范围内。只要加工工艺能够严格达标,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至于陈师傅的这个样品……嗯,设计思路过于保守,确实不符合我们这个项目追求技术突破的初衷。”
他说完,坐了下去。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局。林岚早就预料到我会提出异议,她甚至提前找好了“权威专家”来为她背书。我所有的努力,在她精心设计的权力话术和人脉关系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我看着桌上那个我熬了无数个夜晚才做出来的样品,它旁边的那个官方样品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它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产物,一个朴实无华,一个光鲜亮丽。而所有人,都选择了后者。
林岚最后做了总结:“感谢周教授的专业意见。那么,关于核心结构件的技术方案,我们就此敲定,采用原设计。希望大家,特别是我们一线的同志们,能够摒弃疑虑,统一思想,全力以赴,确保‘蓝凤凰’项目顺利推进。”
她说完,带头鼓起了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每一声,都像是在抽打我的脸。
我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我的技术报告,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我的汗水浸湿,变得褶皱。我看着林岚,她正和身边的领导谈笑风生,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尊严,被摔得粉碎。碎片散落一地,我甚至都懒得去捡了。
会议结束后,我没有回车间,而是直接回了家。我坐在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王师傅退休时对我说的话。他说,小陈,守住手艺,就是守住了咱们技术工人的根。
可是现在,我连根都快要守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我走进公司,没有去车间,而是直接去了人力资源部。我递交了我的辞职信。
办理离职手续时,我路过了林岚的办公室。门开着,我看到她正在打电话,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似乎在向电话那头的人汇报着评审会的胜利。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放弃的,究竟是什么。
第四章 沉默的告别
我的辞职,在技术部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但很快就平息了。在林岚主导的高压节奏下,没有人有太多时间去关心一个“守旧派”的离开。
李师傅他们几个为我践行,在厂门口的一家小饭馆里,几杯酒下肚,这些五十多岁的老大哥们眼圈都红了。
“小陈,你走了,我们这帮老家伙,以后说话更没人听了。”李师傅端着酒杯,手都在抖。
“是啊,现在这厂子,不认手艺,只认PPT了。”
我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强笑着安慰他们:“李师傅,别这么说。我在哪儿不是干活?你们也多保重,该坚持的原则,还是要坚持。”
话虽如此,我自己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十五年的青春和心血都耗在了这家工厂,突然离开,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不知道下一片土壤在哪里。
办理离职手续的最后一天,我去车间收拾我的东西。我的工具箱擦得锃亮,里面的每一件工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我把它们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放回去,像是在告别我的战友。
最后,我走到了那台老车床前。我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它的每一个角落,从冰冷的床身到油亮的导轨,再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操作手柄。十五年来,它陪我度过了无数个日夜,我们之间,早就有了超越人与机器的默契。
我轻轻地抚摸着它身上那些岁月的痕迹,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身后传来“哒哒哒”的高跟鞋声。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林岚。
我没有理会她,继续擦拭着我的车床。
“陈默。”她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停下手,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她。
“辞职报告我批了。手续都办好了?”
“办好了。”
“想好以后去哪儿了吗?”她随口问道,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关心。
“还没。”
她点点头,目光落在我身后的老车床上,嘴角勾起一抹我熟悉的、带着优越感的微笑:“还在摆弄你这个老古董?也好,人各有志。有些人习惯待在舒适区,守着过去的东西,不愿意接受新事物。离开,对你,对公司,或许都是一件好事。”
我没有动怒,只是觉得有些可悲。直到最后一刻,她依然是这样看待我的。
“林总监,”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台机器,它不会说谎。你给它什么料,用什么刀,它就给你出什么活儿。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来不得半点虚假。这一点,比很多人要可靠。”
林岚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乎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
我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蓝凤凰’的那个零件,祝你好运。希望你那些漂亮的PPT和权威的专家报告,能保佑它真的万无一失。”
说完,我脱下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蓝色工作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车床的刀架上。然后,我拿起我的工具箱,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出了这个我奉献了整个青春的车间。
走出工厂大门的那一刻,阳光有些刺眼。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栋高大的办公楼,林岚的办公室就在顶层。我想,她现在或许正站在落地窗前,像看一只蚂蚁一样看着我离开吧。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但我知道,我必须离开。这不是赌气,而是为了守护我作为一名技术工人,最后的那点尊严和底线。
离开公司后,我度过了一段最难熬的日子。我投了一些简历,但很多公司一听我的年纪和相对单一的工作经历,都婉言拒绝了。这个时代,似乎更青睐那些年轻的、懂编程、会画图的复合型人才,像我这样的一线“匠人”,正在被边缘化。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去一家小作坊继续当我的车工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进来。
打电话的人叫马东,我们都叫他老马。他是我多年前在一次技术交流会上认识的,当时他是一家小型科技公司的创始人,对我的加工技术非常欣赏,我们聊得很投机,还互留了联系方式。后来听说他的公司被一家大集团收购了,他也成了职业投资人。
“陈默,老伙计,听说你从厂里出来了?”老马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洪亮。
“是啊,一言难尽。”
“我懂,我都听说了。‘蓝凤凰’那个项目,我也略有耳闻。”老马在电话那头笑了笑,“你那种犟脾气,跟那帮只会做PPT的人,肯定处不到一块儿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陈默,我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你之前跟我提过的那个‘低温等离子涂层’技术,你自己研究到什么阶段了?”
我心里一动。那个技术是我多年来的一个业余研究,旨在通过一种特殊的涂层,大幅提升金属部件的耐磨性和抗疲劳性。如果能成功,应用前景将非常广阔。只是之前在厂里,一来没有资金和设备,二来这种前沿研究,林岚那种管理者根本不可能支持,所以一直停留在理论和初步实验阶段。
“还在……还在琢磨。”我有些不确定地说。
“别琢磨了!”老马的声音兴奋起来,“我给你投钱,给你组建团队,给你最好的实验室!你辞职前做的那个样品,我看过照片了,简直是天才的想法!陈默,别浪费你的才华了,出来单干吧!我们一起,做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老马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的迷雾。
是啊,既然那个环境容不下我,为什么我不自己去创造一个环境?
那个下午,我和老马聊了整整四个小时。挂掉电话时,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的人生像是按下了快进键。在老马的资金支持下,我们迅速注册了新公司,租下了高新区的研发中心,采购了最顶尖的设备。我利用我的人脉,请来了几位和我一样,因为不被重视而郁郁不得志的老技术专家。
我们这群“失意者联盟”,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我将我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低温等离子涂层”技术的研发上,几乎每天都睡在实验室里。我之前在“蓝凤凰”项目上未能实现的那些关于应力控制和材料优化的想法,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实践。
两个半月后,我们成功了。我们研发出的第一代产品,代号“磐石一号”,在经过第三方权威机构检测后,数据显示,它的核心性能指标,比市面上最顶级的同类产品,还要高出30%。
而就在我们准备召开技术发布会,向世界宣告我们的成果时,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传来——林岚主导的“蓝凤凰”项目,因为样品在最终的极限压力测试中出现结构性裂纹,宣告失败。
更致命的是,由于前期投入巨大,宣传造势过猛,这次失败直接导致了集团对整个技术部门的信心崩溃。股价大跌,项目被紧急叫停,整个部门,连同它的所有技术和专利,被打包出售,以求断臂求生。
而收购方,正是老马通过旗下的投资公司,刚刚完成的一笔交易。
第五章 意外的重逢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穿着白色的实验服,在我们的超净实验室里调试设备。老马走进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笑容。
“陈默,世界就是这么小。你猜猜,我们接下来要整合的,是哪个团队?”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原来的老东家,”老马说,“他们的技术部门,连人带设备带专利,现在都是咱们的了。当然,主要是看中了他们的一些基础专利和市场渠道。至于那个‘蓝凤凰’……就是个烂摊子。”
我沉默了。我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些唏嘘。一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明星项目,就这样无声地崩塌了。
老马看着我,继续说道:“集团那边要求我们尽快完成整合,并且推出一个有市场竞争力的替代产品,以稳定客户和投资人的信心。所以,我们原定的‘磐石一号’发布会,现在要升级一下了。”
“怎么升级?”
“开一个联合发布会。”老马的眼睛里闪着精光,“对外宣布,我们公司,将携手被收购的技术团队,共同推出一款革命性的新产品。这样既能安抚他们内部的人心,也能对外展示我们的技术实力。而这款新产品,自然就是我们的‘磐石一号’。不过,对外我们可以包装成是对‘蓝凤凰’项目的全面技术升级。”
我立刻明白了老马的意图。这不仅是一场商业运作,更是一场高明的“拨乱反正”。
“发布会上,你得出面。”老马看着我,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你,作为我们公司的首席技术官,来亲自介绍这款产品。陈默,这是属于你的舞台,你必须站上去。”
我犹豫了。我习惯了在幕后,和机器图纸打交道。让我去面对聚光灯,面对媒体,我本能地感到抗拒。
“你躲不掉的。”老马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必须亲手,把你失去的尊严,拿回来。这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是为了告诉所有人,真正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老马的话,击中了我的内心。是啊,我一直所坚持的,不就是技术的价值,工匠的尊严吗?如果我自己都不敢站出来为它代言,那还有谁会相信它呢?
我点了点头,说:“好,我上。”
发布会定在一周后,地点就在市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
发布会的前半段,由老马和被收购方的代表,一位集团副总,共同宣布这次的收购与整合。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气氛融洽而热烈。
然后,就到了新产品发布环节。
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说道:“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原技术部的负责人,林岚总监,为我们介绍她们团队在整合前,所倾力打造的‘蓝凤凰’项目!”
我坐在台下第一排的嘉宾席,看着林岚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套装,走上了舞台。她看起来有些憔憔悴,但依旧化着精致的妆,努力维持着职业的微笑。她大概还不知道,这次发布会真正的主角,并不是她。
她开始讲解“蓝凤凰”项目,讲它的理念,讲它的设计,讲它的市场前景。只是,讲到最核心的技术部分时,她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含糊其辞地一笔带过。她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于“一些意想不到的加工工艺上的挑战”。
台下开始出现一些窃窃私语。毕竟,业内已经传开了“蓝凤凰”项目失败的消息。
讲完之后,林岚站在台上,似乎在等待着惯例的掌声。然而,掌声寥寥。
主持人适时地走上台,接过话筒,笑着说:“感谢林总监的精彩介绍。‘蓝凤凰’是一个非常有魄力的尝试。不过,正如林总监所说,它遇到了一些挑战。而我们今天,将为大家带来的,正是解决这些挑战的终极方案!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新公司的首席技术官,也是这次革命性技术‘磐石’系统的总设计师——陈默先生,上台!”
在聚光灯亮起,我的名字被念出来的那一刻,我看到台上的林岚,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凝固,然后,像被敲碎的玻璃一样,寸寸龟裂。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困惑,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的领口——这是老马特意为我订做的,我还有些不习惯。我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那个曾经让我感觉遥不可及的舞台。
我们擦肩而过。
我能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也能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不到一秒。那一秒,我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很多东西。
然后,我走到了舞台的中央,站在了聚光灯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这就是故事开头的那一幕。
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着那些闪烁的镜头,心里出奇的平静。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台下第一排,那个刚刚失魂落魄地走下台,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座位的林岚身上。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第六章 磐石的宣言
我没有立刻开始介绍产品,而是先对着话筒,说了一段开场白。
“大家好,我叫陈默。在今天站在这里之前,我是一名工作了十五年的一线技术工人。”
我的开场,让台下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在这样高大上的发布会上,用“技术工人”来介绍自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相信,只要把手里的活儿干到极致,把每一个零件的精度都控制在千分之一毫米,就能创造价值,赢得尊重。但后来我发现,我可能错了。”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岚。她站在那里,像一座被抽去灵魂的雕塑。
“因为有人告诉我,经验是包袱,手艺是落后的手工作坊思维,只有漂亮的PPT、前沿的概念和完美的理论模型,才代表着未来。我被这种思想,赶出了我工作了十五年的地方。”
台下的骚动更大了,一些媒体记者已经开始兴奋地在笔记本上敲打着什么。老马在台下对我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
“但是,我今天要在这里,重新告诉大家,我没有错。”我的声音开始提高,充满了力量,“理论模型,无论多么完美,它终究是冰冷的。而技术,是有温度的。这个温度,来自于千百次实践中积累的经验,来自于一线工人沾满油污的双手,来自于对每一个微小细节的敬畏之心。我们今天发布的新技术——‘磐石’系统,就是这种温度的结晶。”
我按动手中的遥控器,身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磐石一号”的内部结构剖面图。那是我亲手绘制的,每一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大家请看,这就是我们的核心技术。它看起来,可能没有‘蓝凤凰’那么惊艳,甚至有些‘笨重’。因为它在设计的每一个环节,都遵循了一个最朴素的原则——可靠。”
“我们没有追求极限的轻量化,而是在关键受力点,增加了3%的材料冗余。我们没有采用激进的一体成型工艺,而是使用了更复杂的‘分体加工应力回火高频焊接’技术。我们还在材料表面,增加了一层我们独家研发的‘低温等离子涂层’……”
我开始详细地讲解“磐石”系统的技术原理。我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引用任何听不懂的理论。我讲的,都是最实在的加工工艺、材料特性和力学原理。我讲得深入浅出,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了最复杂的技术问题。
我讲到了我们如何通过特殊的刀具路径规划,来避免加工硬化;讲到了我们如何通过精确控制回火温度和时间,来释放内部应力;讲到了那层看似不起眼的涂层,如何能让零件的抗疲劳寿命提升一倍以上。
台下的专家们开始交头接耳,眼神里充满了赞许和惊讶。那些之前对“蓝凤凰”项目持怀疑态度的客户代表们,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而林岚,她终于找了个位置坐下,但她的腰杆,再也挺不直了。她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想,她应该是听懂了。我讲的每一个技术细节,几乎都是在回应,甚至是在“打脸”她之前所推崇的那些“前沿理念”。
我所做的这一切,恰恰就是当初我向她提议,却被她嗤之以鼻的那些“保守方案”的升级版。
最后,我总结道:“所以,‘磐石’系统,它不仅仅是一款产品,一种技术。它更是一种宣言。它要向所有人证明,技术创新,从来都不是空中楼阁,它的根,必须深深地扎在一线实践的土壤里。那些看似‘过时’的经验,那些沾满油污的双手,不是前进的包袱,而是我们能够站得更高、走得更远的,最坚实的磐石。”
我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那掌声,比我这辈子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动听。
第七章 没有赢家的和解
发布会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磐石”系统一炮而红,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我们公司,一夜之间成为了行业内炙手可可热的新星。
而我,陈默,这个名字也第一次和“首席技术官”、“技术大牛”这样的头衔联系在了一起。媒体的采访邀约不断,但我都让老马帮我推掉了。我还是更喜欢待在实验室里,那里的空气让我感到踏实。
部门整合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原来技术部的员工,大部分都留了下来。李师傅他们几个老伙计,被我提拔进了核心的研发团队,每个人都干劲十足,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至于林岚,她的处境变得非常尴尬。
作为被收购方的部门总监,她的职位被保留了下来,但实际上,已经被完全架空了。她不再负责任何核心项目,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档,参加一些可有可无的会议。
我很少在公司里见到她。偶尔在走廊里碰到,她也会远远地避开,或者低下头,假装没看见我。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加班到很晚,准备离开公司时,在停车场看到了她。
她靠在自己的车边,似乎在等我。晚风吹起她的长发,让她看起来有几分落寞。没有了白天的职业伪装,她看起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会感到疲惫的女人。
“陈工,”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能……聊几句吗?”
我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去咖啡馆,而是就在停车场,靠着车,沉默了很久。
“发布会那天,我……”她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很难堪。”
“我知道。”我平静地回答。
“我回去把你的那份报告,就是你辞职前给我的那份,又找出来看了一遍。看了一整夜。”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说的……都是对的。如果当初我听了你的,哪怕只是一点点,‘蓝凤凰’也许就不会是这个结局。”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一直在想,我到底错在哪里了。”她苦笑了一下,“我哈佛毕业,学的是最先进的管理学,我相信数据,相信流程,相信精英的力量。我以为,只要我把全世界最聪明的大脑请来,用最科学的模式去管理,就一定能成功。我瞧不起你们的‘经验’,觉得那是落后的、不精确的、难以量化的东西,是管理的障碍。”
“我错了,”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以往的傲慢,只有深深的疲惫和反思,“我把人和机器,都当成了可以被数据定义的符号。我忘了,机器需要懂它的人去操作,而人,是需要被尊重的。”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怨气,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我看到了一个不再是“林总监”的林岚,一个终于从自己构建的精英神坛上走下来,开始反思和痛苦的人。
“都过去了。”我淡淡地说。
“过不去。”她摇了摇头,“这对我是个教训,也许会跟一辈子。我下周就办离职了,准备回上海。这个地方,我没脸再待下去了。”
我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了一句。
“不知道,先休息一段时间吧。或许……去读个工程学的学位,从头学起。”她自嘲地笑了笑,“三十多岁,从零开始,好像有点晚。”
“不晚,”我说,“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只要你真的想去弄懂一样东西。”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远处城市的光火,在我们之间明明灭灭。
“陈默,”她最后开口,很认真地叫了我的名字,“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说完,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我没有复仇的快感,也没有胜利的喜悦。这场持续了数年的冲突,最终没有真正的赢家。我失去了十五年的安稳,而她,失去了她的事业和骄傲。我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也都在这个过程中,被迫成长。
第八章 手心的温度
林岚离开后,公司彻底进入了“陈默时代”。老马把技术研发和生产管理完全交给了我。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了早已被林岚废除的“师带徒”制度,并且设立了“工匠基金”,重奖那些在一线有突出技术革新和贡献的员工。
车间里,又重新充满了那种久违的、热火朝天的氛围。机器的轰鸣声,不再是冰冷的噪音,而成了动听的交响乐。
有一天下午,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习惯性地走进了老车间。李师傅正在手把手地教一个新来的年轻徒弟,如何通过听声音来判断刀具的磨损程度。
“用心去听,”李师傅说,“机器不会说话,但它的声音会告诉你一切。什么时候该进刀,什么时候该收手,什么时候它‘累了’,需要休息。这叫‘人机合一’,PPT上可学不来。”
年轻的徒弟听得连连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向往。
我笑了笑,没有去打扰他们,而是走到了那台属于我的老车床前。它现在已经被当成了“功勋设备”,保养得一尘不染。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冷的金属机身。
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恩师王师傅把这台机器交给我时的嘱托,想起了那些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而熬过的无数个夜晚,想起了林岚站在这里,轻蔑地说它是“老古董”的样子,也想起了发布会上,我站在聚光灯下,为它,也为我们这群技术工人正名的那个瞬间。
这台车床,见证了我的青春、我的困惑、我的挣扎,也见证了我的坚守和最终的回归。
我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里,有常年和工具打交道留下的厚厚的老茧,也有一些细小的、早已愈合的伤疤。这双手,曾经被林岚那样的人所鄙夷,认为它代表着落后和低效。
但就是这双手,能感知到千分之一毫米的震动,能创造出冰冷金属中的精密与和谐,能将一张张图纸,变成推动世界运转的现实。
这,就是我的价值。
老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递给我一杯热茶。
“在想什么呢?”他笑着问。
“在想,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我喝了一口茶,暖意从手心传遍全身,“是更快的速度,更高的效率,还是……一些更本质的东西?”
老马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追求的,是用技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点。而你,陈默,你让‘技术’这两个字,重新有了温度。”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笑了。
是啊,温度。这或许就是我和林岚最大的不同。她追求的是数据的精确和流程的完美,而我所坚守的,是手心与机器接触时,那一份独一无二的、无法被量化的温度。
未来的路还很长,挑战也还会有很多。但我知道,只要我的手心,还能感受到这份温度,我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因为这温度,连接着我的过去,也照亮着我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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