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我们家就像那台用了十几年的蝴蝶牌缝纫机,外面看着还行,里面已经锈住了,踩一脚,咯噔咯噔,随时要散架。
我叫李卫东,22岁,一个三流大专的毕业生,专业是“市场营销”,毕业等于失业。
我爸,老李,守着个从我爷爷手里传下来的丝绸摊子,在本地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城里,占着一个犄角旮旯。
那年头,国企改革的浪潮把一船一船的人推下海,会水的扑腾几下成了老板,不会水的,就沉底了。
我们家属于在岸边,半个身子泡在水里,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卷走的那种。
摊子上卖的是真丝围巾,苏杭货,质量顶好。
可好有什么用?
批发城里,人挤人,摊连摊,你卖丝巾,隔壁也卖丝巾,斜对面还卖丝巾。
价格一家比一家低,料子一家比一家次。
我爸那点“货真价实”的清高,在每个月惨淡的流水账面前,一文不值。
“爸,今天怎么样?”我每天傍晚的固定问候。
他坐在吱呀作响的马扎上,抽着劣质烟,烟雾缭绕里,一张脸皱得像风干的橘子皮。
“就那样。”
三个字,能把我一天仅有的一点心气儿全给干没电了。
那天,我又在街上晃荡了一天,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
我拐进一家“飞宇网吧”。
99年的网吧,乌烟瘴气,空气里混着烟味、泡面味和荷尔蒙过剩的汗味。
屏幕上,不是红警就是星际。
我没什么目的,就是想找个地方躲躲我爸那张失望的脸。
拨号上网的“猫”发出一种尖利又漫长的嘶鸣,像垂死挣扎的动物。
然后,世界在我眼前打开了一个小缝。
我点开一个门户网站,花花绿绿的,一个弹窗广告跳了出来。
“网上开店,轻松赚钱!”
“淘贝网”。
名字土得掉渣。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界面简陋,商品稀少,看起来就像个草台班子。
可我心里某个地方,被这句广告词狠狠地戳了一下。
轻松赚钱。
这四个字,对当时的我来说,比任何主义和理想都有诱惑力。
我像着了魔一样,在网吧里坐了整整三个小时,把那个“淘贝网”翻了个底朝天。
晚上回家,我爸已经收摊了,正对着账本唉声叹气。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也盖不住这个家的沉闷。
我深吸一口气,像要上刑场。
“爸,我想在网上卖咱们家的围巾。”
老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看傻子的神情。
“什么?”
“网上,就电脑上,开个店。”我比划着,“别人在上面买,我们给他寄过去。”
他把手里的账本“啪”一声拍在桌子上。
“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
他嗓门陡然拔高,我妈闻声从厨房里探出头。
“网上?网上都是骗子!把钱给你了,你不发货怎么办?把货给你了,你不给钱怎么办?”
“有平台的,钱先给平台,收到了货,再确认,平台才把钱给我们。”我急着解释,但其实我自己也一知半解。
“放屁!”老李一辈子做生意,信奉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看都看不到的人,你把东西给他?李卫东,我告诉你,你别一天到晚想这些歪门邪道!有那功夫,正经找个班上!”
“我找了!人家不要我!”我吼了回去。
积压了几个月的委屈、挫败,全在这一嗓子里。
空气瞬间凝固。
我妈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吃饭,吃饭,有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
那顿饭,我们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我知道,这事没得谈。
但我心里那颗种子,已经埋下了。
我偷了家里的户口本,又从我妈给我的零花钱里抠出几十块,去办了张身份证,又去银行开了个户。
那个年代,办这些东西,手续繁琐得能把人逼疯。
然后,我揣着那张崭新的银行卡,又去了“飞宇网吧”。
注册,上传身份证照片,填写店铺信息。
店名我想了半天,最后敲了四个字:江南织造。
听起来,有那么点文化,不像个骗子。
接下来是上架商品。
这是个大难题。
我总不能把摊子上的货都搬到网吧来。
我盯上了我爸床底下那个落满灰尘的箱子。
里面是他早些年攒的一些“精品”,料子、花色都是最好的,舍不得卖,说是要当传家宝。
我趁他出摊,我妈买菜的空档,偷偷把箱子拖了出来。
打开箱子,一股樟脑丸的味道。
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巾,用薄薄的油纸包着。
我挑了几条颜色鲜亮的。
拍照是个问题。
99年,数码相机是稀罕物。
我问遍了同学朋友,最后从一个家里开影楼的同学那儿,借来一台柯达的,像素低得感人。
我把丝巾铺在床单上,咔嚓。
再挂在衣架上,咔嚓。
拍出来的照片,在电脑上看,灰蒙蒙一片,颜色失真,丝巾皱巴巴的,像一块用过的抹布。
但我没得选。
我把这些“抹布”一张张上传到我的“江南织造”。
商品描述,我绞尽脑汁。
“100%真丝围巾,质量好,价格优。”
没了。
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词。
做完这一切,我看着屏幕上那个属于我的、简陋得像毛坯房的店铺,心里竟然有种奇异的成就感。
好像我已经成了半个老板。
我每天一有空就往网吧跑,两块钱一个小时,我只舍得开一个小时。
登录,打开我的店铺,刷新。
访客:0。
成交:0。
第二天。
访客:0。
成交:0。
第三天。
访客:1。
我心跳都漏了一拍!
有人来了!
结果过了半天,我才反应过来,那个访客是我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店铺就像一个开在戈壁滩上的小卖部,别说人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网费倒是花了不少。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像我爸说的那样,脑子被门夹了?
老李看我天天早出晚归,以为我真在外面找工作,脸色缓和了不少。
偶尔还会问一句:“有消息了没?”
我含糊地“嗯”一声,心里全是谎言带来的负罪感。
一个月后,我花光了身上最后十块钱。
那天,我在网吧坐着,看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0”,心里一片冰凉。
我决定放弃了。
回家就跟老李坦白,挨一顿骂,然后老老实实,去批发市场给他看摊子。
就在我准备下机的时候,屏幕右下角,一个像小喇叭的图标闪了起来。
是“淘贝旺旺”,淘贝网自带的聊天工具。
有人找我!
我的手都有点抖。
点开。
一个叫“蓝色妖姬”的ID。
“老板,在吗?”
我赶紧回:“在的在的!亲!”
这个“亲”字,是我看别的卖家用的,学来的。
“你这个围巾,是真丝的吗?”
“是的!100%桑蚕丝!假一罚十!”我把胸脯拍得邦邦响,虽然对方也看不见。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你这个照片……怎么跟咸菜干似的?”
我脸“刷”一下就红了。
咸菜干。
这个比喻,太他妈精准了。
我憋了半天,打出一行字:“条件有限,实物比照片好看一百倍!”
“蓝色妖姬”发来一个笑脸。
“我相信你。我是个学生,想给我妈买个生日礼物。你这个‘秋水共长天’的花色,我挺喜欢的。能便宜点吗?”
“秋水共天长”是我瞎取的名字,就是一条印着水墨画的蓝色围巾。
便宜?
这是我的第一单生意啊!
别说便宜,送给你都行!
“亲,已经是最低价了,我们小本生意,不议价的。”
这是我从批发市场那些老板娘那儿学来的话术。
“那包个邮吧?我学校在黑龙江,挺远的。”
邮费?
我当时连邮费是什么,怎么算都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能失去这个客人。
“行!包邮!”
我咬着牙打出这两个字。
“好,那我拍了。”
紧接着,我的后台,“叮咚”一声,传来一道天籁之音。
“您有新的订单!”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一分钟。
成了。
我真的在网上,把东西卖给了一个远在几千公里外,素未谋面的人。
那一刻的狂喜,比我高考考上大学还要强烈。
我几乎是跑出网吧的。
我得去发货。
我把那条“秋水共长天”用我能找到的最好看的包装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包得像个粽子。
然后跑到邮局。
“寄到黑龙江,多少钱?”
窗口里的大妈眼皮都没抬,“15块。”
15块!
我当时心就凉了半截。
那条围巾,我卖58。
成本就要30多,我爸给我的友情价。
现在邮费又要15。
我这一单,满打满算,就赚几块钱。
可我还是把钱交了。
这是我的第一单,是我的希望。
填完单子,我把包裹递进去,看着它被扔进一个大麻袋里。
我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寄丢了啊!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过得比等高考放榜还煎熬。
我每天都去查物流信息,那个年代的物流,更新得极慢。
“已揽收。”
“离开本市。”
然后就没动静了。
我开始胡思乱想。
是不是被邮局弄丢了?
是不是被快递员偷了?
那个“蓝色妖姬”会不会以为我是骗子?
会不会给我差评?
我甚至做好了退款的准备。
一个星期后,我正在网吧刷新着物流,旺旺又响了。
还是“蓝色妖-姬”。
我心头一紧。
“老板,收到了!”
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笑脸。
“比照片好看!我妈特别喜欢!谢谢你!”
我感觉一股热流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
“您喜欢就好!亲!”
“我给你确认收货了,也写了评价,你看看。”
我赶紧点开我的店铺页面。
在信誉那一栏,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爱心,亮了起来。
下面是评价。
“卖家服务态度超好,发货很快,围巾质量也很好,妈妈很喜欢,有需要还会再来!PS:包装得太用心了!”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了三遍。
眼眶有点热。
这几行字,比我大学拿到的任何一张奖状都珍贵。
它证明,我不是在胡闹。
这事,能成。
我拿着这颗滚烫的小红心,第一次在我爸面前挺直了腰杆。
我没说话,直接把打印出来的订单详情和评价拍在他面前的账本上。
他扶了扶老花镜,凑上去看。
看了很久。
“黑龙江?”他问。
“嗯。”
“58?”
“嗯。”
“邮费就花了15?”
“嗯。”
他沉默了。
半晌,他从抽屉里拿出钱夹,数了30块钱给我。
“网费。”
我没接。
“这是我赚的。”我说。
那天晚上,我妈特地多炒了个菜。
饭桌上,老李破天荒地给我倒了杯酒。
“这玩意儿,真能做?”他问,语气里带着三分怀疑,七分好奇。
“能。”我答得斩钉截铁。
有了第一单的成功,我信心大增。
但问题也接踵而至。
我的店铺,依然像个无人问津的荒岛。
那颗小红心,孤零零地挂在那儿,一个星期都没迎来第二颗。
我意识到,光有货,不行。
还得让人看见我的货。
我开始在网上瞎逛,逛各种论坛、贴吧。
那个年代的互联网,信息很原始,但也很真诚。
我在一个叫“电商之家”的论坛里,潜水了好几天。
里面都是像我一样的早期网店卖家,大家在里面抱团取暖,分享经验。
我看到一个帖子,ID叫“深蓝”。
帖子的标题是:《你的宝贝为什么没人看?——谈谈商品优化》。
我点了进去。
“深蓝”在帖子里说,网购和实体不一样,顾客摸不到,只能看。
所以,照片、标题、描述,就是你的门面,你的导购,你的全部。
他把一些店铺的照片拿出来做对比。
好的照片,光线柔和,背景干净,能突出商品的质感。
差的照片,就是我那种,“咸菜干”式的。
好的标题,会包含很多“关键词”,比如“真丝”、“桑蚕丝”、“苏杭特产”、“送妈妈”、“礼物”等等。
这样,别人搜索这些词的时候,才有可能搜到你。
差的标题,就是我那种,“100%真丝围巾”。
我看得醍醐灌顶。
原来这里面有这么多门道!
我感觉自己找到了武功秘籍。
我壮着胆子,给“深蓝”发了条私信。
“大神,我是个新手,能请教您一下吗?”
我把我的店铺链接发了过去。
过了很久,他回了。
“店铺我看过了。”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真话就是,你这店,开得像个笑话。”
我脸又红了。
“照片是硬伤,标题是瞎写,描述等于没有。能卖出去一单,是你祖上积德。”
话很难听,但句句在理。
“大神,求指点!”我姿态放得极低。
“想学?”
“想!”
“学费不便宜。”
我心一沉,我哪有钱。
“我没钱……”
“谁跟你要钱了?”
“深蓝”发来一个鄙视的表情。
“我说的是时间和脑子。”
“从今天起,你把你每天的操作、想法、遇到的问题,都记录下来,发给我看。”
“我没空手把手教你,但我可以帮你看看,你错在哪儿。”
我简直不敢相信。
网上素不相识的人,竟然愿意这么帮我。
“谢谢大神!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少贫。先从照片开始。”
那段时间,我像着了魔。
我不再去网吧了,而是把那台借来的柯达相机当成了我的武器。
我研究光线。
早上几点的光最柔和,下午几点的光最温暖。
我研究背景。
白墙太单调,床单太廉价。
我跑到楼下的花园里,把丝巾搭在开得正艳的月季花上。
我跑到我爸的摊子上,把丝巾铺在那些古色古香的木头货架上。
我甚至让我妈当模特。
我妈一开始很抗拒。
“都一把年纪了,照什么照,丢人。”
“妈,你不是丢人,你是在帮我。”我把丝巾给她围上,“你看,多好看,多有气质。”
我妈被我哄得没办法,半推半就地站在阳台上。
阳光洒在她有些斑白的头发上,她脸上带着点羞涩的笑。
我按下快门。
那张照片,后来成了我店里的爆款图。
标题,我也下了苦功夫。
我不再干巴巴地写“真丝围巾”。
我开始编故事。
那条蓝色的,我叫它“沧海月明”,我说它的灵感来自李商隐的诗。
那条红色的,我叫它“风华绝代”,我说它适合每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我把“深蓝”教我的关键词,什么“桑蚕丝”、“杭州特产”、“亲肤”、“柔软”、“送礼佳品”,全都塞了进去。
描述里,我详细写了尺寸、克重、面料成分、洗涤方式。
我还加了一段话。
“本店主家传三代,皆为丝绸手艺人。每一条围巾,都承载着江南的烟雨,和手艺人的匠心。”
写完我自己都觉得肉麻。
“深-蓝”看了,评价了两个字。
“还行。”
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表扬了。
我把店铺重新装修了一遍。
换上新的照片,新的标题,新的描述。
整个店铺,焕然一生。
从一个“毛坯房”,变成了一个有点格调的“精装小馆”。
奇迹发生了。
第二天,我的访客数,从1变成了17。
虽然还是没人下单,但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有人来了!
我的“戈壁滩”,开始有了人烟。
旺旺的提示音,也开始偶尔响起。
“老板,这个‘风华绝代’,颜色正吗?会不会显老?”
“老板,你这个真的是桑蚕丝吗?怎么这么便宜?”
“老板,包邮吗?”
我守在电脑前,像一个严阵以待的士兵。
每一个问题,我都用尽毕生所学,耐心解答。
“亲,颜色很正的,一点不显老,特别抬肤色!我让我妈试过,她50了,围上年轻了10岁!”
“亲,绝对是100%桑蚕丝,我们是厂家直销,省了中间环节,所以价格才有优势!支持任何形式的验货!”
“亲,买两条就包邮哦!”
渐渐地,订单开始来了。
一天一单。
两天三单。
最多的一天,我卖了五条。
那“叮咚叮咚”的声音,成了我生命中最美妙的交响乐。
我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打包发货。
我专门去批发市场买了好几种漂亮的包装盒。
我还学着“蓝色妖姬”的建议,在每个包裹里,都放一张手写的小卡片。
“愿这条来自江南的丝巾,能为您带去一份美丽和温暖。——江南织造,李卫东。”
我的好评越来越多。
信誉也从一颗心,变成了两颗心,三颗心。
“东西好,服务好,包装好。”
“宝藏店铺,已关注!”
“老板人超好,不厌其烦地回答了我十几个问题,冲这服务态度也必须买!”
我爸的态度,也在悄然改变。
他不再说我是“歪门邪道”了。
他会每天问我:“今天卖了几条?”
看到我打包,他会走过来看,指点我:“这个结打得不好,要这样打,才牢固。”
看到有顾客问面料的问题,他会凑过来,比我还急。
“你告诉他,我们这个是16姆米的素绉缎,经线纬线密度是多少多少……”
他说的那些专业术语,我一个都听不懂。
我就原封不动地打给顾客。
顾客那边通常会回一串惊叹号。
“老板你好专业!”
我知道,这是我爸的功劳。
我们父子俩,通过一根细细的网线,找到了一个新的沟通方式。
我妈也成了我的“后勤部长”。
她负责熨烫每一条要发出去的围巾,叠得整整齐齐。
我们家那个小小的客厅,白天是我爸的会客厅,晚上就成了我的打包车间。
地上堆满了快递单、包装盒、胶带。
虽然乱,但充满了希望。
店铺开到第三个月,我已经有了两颗黄钻的信誉。
每个月的纯利润,稳定在两千块左右。
在1999年,这比很多国企工人的工资都高。
我终于不用再看我爸的脸色,也终于可以挺直腰杆,说我是在“上班”。
我用赚来的第一笔“巨款”,800块,给我爸买了个飞利浦的剃须刀。
他嘴上骂我败家,第二天早上,就用上了。
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顺风顺水地过下去。
但我忘了,“深蓝”说过,做生意,就像逆水行舟。
麻烦,总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找上门。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大单。
一个ID叫“京城往事”的客户,一次性拍了20条不同花色的围巾。
总价一千多。
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这是我开店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
我像往常一样,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对方却很高冷。
“什么时候发货?”
“亲,今天就能发!”
“用什么快递?”
“申通可以吗?”
“不行,必须用顺丰。”
那个年代,顺丰刚刚起步,贵得要死。
寄20条围巾,邮费估计得上百。
但我不敢得罪这个大客户。
“好的,没问题!”
我手忙脚乱地打包,找了最大号的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然后亲自抱着箱子,跑到很远的一个刚开业的顺丰网点。
邮费,120块。
我心在滴血。
但想到这一单能赚好几百,又觉得值了。
货发出去后,我每天盯着物流。
第三天,显示“已签收”。
我长舒一口气。
按照流程,他该确认收货了。
我等了一天,没动静。
两天,还是没动静。
旺旺上给他留言,也不回。
我有点慌了。
一千多块钱,还压在淘贝的账上。
要是他不确认,这笔钱就要等十几天,系统自动确认后才能到我账上。
这会严重影响我的资金周转。
我耐着性子又等了两天。
对方还是杳无音信。
我忍不住了,在旺旺上发了一连串的消息。
“亲,在吗?”
“收到货了吗?”
“如果满意的话,麻烦您确认一下收货好吗?小店资金紧张,谢谢您了!”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我把这事跟“深蓝”说了。
“深蓝”回了我四个字。
“小心有诈。”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意思?”
“有两种可能。一,他就是单纯忘了。二,他想找事。”
“找什么事?”
“等。等他主动找你。”
果然,又过了两天,那个“京城往事”的头像,终于亮了。
他主动找我了。
没有一句废话,直接甩过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条我的围巾,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你这什么质量?一扯就破?”
我脑袋“嗡”的一声。
不可能!
我们家的丝绸,韧性极好,除非用剪刀,否则根本不可能这么整齐地裂开。
“亲,这个……是不是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划到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的问题了?”
对方的语气,瞬间充满了火药味。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围巾出厂前都经过质检的,不可能有这种质量问题。”
“那就是你发货的时候就是坏的?你这是欺诈!”
欺诈。
这个词太重了。
“亲,您先别激动。这样,您把有问题的这条寄回来,我给您退款,或者换一条新的,您看可以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退一条?我告诉你,你这批货都有问题!我拆了好几条,都一样!要么,你把所有的货款全退给我!要么,我就给你差评!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这个‘江南织造’卖的是什么垃圾!”
我全身的血都凉了。
这是赤裸裸的敲诈!
他根本就没打算好好解决问题,他就是冲着退款来的!
而且是全额退款!货他还不退!
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这是敲诈!”我打出这几个字,又一个一个删掉。
我不能激怒他。
一个差评,尤其是一个带有长篇大论的恶意差评,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的店铺才刚有起色,我所有的心血,可能会因为这一个差评,毁于一旦。
我把聊天记录发给“深蓝”。
“深蓝”这次回得很快。
“碰上职业差评师了。”
“怎么办?”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冷静。第一,不要答应他的无理要求。第二,保留所有聊天记录作为证据。第三,跟他耗。”
“耗?”
“对。这种人,就是抓住了你怕差评的心理。你越怕,他越嚣张。你先别理他,晾他几天。”
我将信将疑。
不理他?万一他真给差评了怎么办?
那几天,我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每次听到旺旺的提示音,都心惊肉跳。
那个“京城往事”每天都来骚扰我。
“想好了没有?”
“再不退款,后果自负!”
“我已经把差评写好了,就等发出去了!”
我咬着牙,按照“深蓝”说的,一个字都不回。
我爸看我状态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跟他说了。
他听完,一拍桌子。
“王八蛋!这是欺负人!”
他比我还激动。
“报警!让警察抓他!”
我苦笑。
为了这点事报警?警察都懒得理。
“那怎么办?就让他这么讹我们?”
“爸,你别管了,我有办法。”
其实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深-蓝”。
第五天,我快撑不住了。
我跟“深蓝”说:“大神,我认栽了。我给他退款吧。一千多块,就当买个教训。”
“深蓝”回我:“出息。”
“然后呢?等下一个‘京城往事’吗?”
“你现在退了,就等于告诉所有人,你好欺负。以后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找你麻烦。”
“那我该怎么办?”
“反击。”
“怎么反击?”
“他不是说你所有货都有问题吗?你让他拿出证据。让他把每一条有问题的围巾都拍照片给你。”
我眼睛一亮。
对啊!
他只拍了一条。
我立刻给“京城往事”回了消息。
“亲,您说我这批货都有问题,麻烦您把每一条有问题的围巾都拍张照片给我。如果是我们的质量问题,我们一定负责到底。该退退,该换换。”
我特地把话说得客客气气,滴水不漏。
对方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回。
“我凭什么要拍给你?我没那个时间!”
他急了。
我心里有底了。
“亲,您不提供证据,我没办法给您处理。淘贝也是有规定的,退换货需要凭证。或者,您可以申请淘贝客服介入。”
我把“淘贝客服”这几个字搬了出来。
那个年代,客服介入的流程非常麻烦,而且效果甚微。
但对这些心里有鬼的人来说,却是一种威慑。
果然,对方又沉默了。
我知道,他拿不出证据。
他可能就只拆了一条,甚至那一条都是他自己故意弄坏的。
那天气氛凝固了许久,旺旺那头再也没有动静。
我以为他放弃了。
没想到,第二天,我的店铺评价里,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差评。
来自“京城往事”。
“无良商家!卖的都是垃圾!质量极差,一撕就破!找客服还不理人!大家千万别买!谁买谁上当!”
下面还配了他那张“一撕就破”的围巾照片。
那个差评,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店铺最显眼的位置。
我感觉天都塌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的电话响了,是“深蓝”打来的。
那个年代,打电话是很奢侈的。
他的声音很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看到了?”
“嗯。”我声音都在抖。
“哭什么?天塌不下来。”
“他给了我差评……”
“我知道。现在,轮到你表演了。”
“表演?”
“解释。在那个差评下面,写一个解释。”
“写什么?”
“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写出来。态度要诚恳,但立场要坚定。把你们的聊天记录截图,贴上去。”
“记住,你的解释,不是写给他看的,是写给所有后来的顾客看的。”
“你要让大家知道,你不是一个卖垃圾的骗子,你是一个被敲诈的可怜卖家。人们会同情弱者。”
我茅塞顿开。
我擦干眼泪,坐在电脑前。
我花了两个小时,写了一个几百字的解释。
我把我如何把这笔订单当成宝,如何自掏腰包付了昂贵的顺丰邮费,如何想积极解决问题,而对方如何拒绝沟通,如何直接进行威胁敲诈的整个过程,都写了出来。
我还把关键的聊天记录,用红框标出来,附在后面。
最后,我写道:
“我们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小店,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我们珍视每一个顾客,也愿意为我们的任何失误负责。但是,我们绝不向敲诈勒索低头!公道自在人心。这条差评,我们不删,就放在这里,让大家评评理。”
写完,我点击了“发布”。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种坦然。
大不了,从头再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的解释发布后,很多老顾客,甚至只是在我店里逛过的人,都跑到了那个差评下面。
“支持老板!一看就是职业差评师!”
“这年头,做点小生意真不容易。老板加油!”
“聊天记录都贴出来了,真相一目了然。这种人太恶心了!”
“老板,别怕,我们信你!我再来买两条支持你!”
那个差评,非但没有毁了我的店,反而成了一个免费的广告位。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这个“热闹”而点进了我的店铺。
他们看到了那个差评,也看到了我那个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的解释。
他们看到了我店铺里那些用心的照片,和那些充满感情的描述。
那几天,我的店铺流量暴涨。
订单量,也奇迹般地翻了一倍。
旺旺的“叮咚”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很多顾客下单前,都会特地跟我说一句。
“老板,看了那个差评来的,支持你!”
我鼻子发酸。
我把这个结果告诉“深蓝”。
“深蓝”发来一个酷酷的表情。
“危机,就是危险中藏着机会。处理好了,就是一次免费的营销。”
他又说:“不过,你这次是运气好。下一次,你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你得变得更强。”
“怎么变强?”
“把你的‘江南织造’,做成一个牌子。”
牌子。
这个词,离我太遥远了。
“我怎么做?”
“从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标签开始。”
在“深蓝”的指点下,我花了几百块钱,请人设计了一个简单的Logo。
就是“江南织造”四个字的篆体变形。
然后,我去印了一批小小的布标,缝在每一条围巾的角上。
我还设计了新的包装盒,上面印着我的Logo。
当第一批发出去的、带着我的Logo的围巾,收到好评时,我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江南织造”不再只是一个店铺名。
它开始有了自己的印记。
我爸看着我设计的那些布标和包装盒,眼神很复杂。
他一辈子都只是个“卖货的”。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家的东西,也可以有“牌子”。
“这……得花不少钱吧?”他问。
“不多。但以后,人家认的,就是我们这个标。”我说。
生意越来越好。
我们家的小客厅,已经彻底成了仓库和车间。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接单,回复咨询,打包,发货,处理售后。
我一个人,快要分身乏术了。
我跟我爸商量:“爸,你别去市场了,在家帮我吧。”
老李沉默了。
守着那个摊位,是他最后的阵地,也是他最后的尊严。
让他放弃,比让他承认自己老了还难。
“你那摊子,一天能卖几个钱?风吹日晒的。”我劝他。
“我这儿,一天能卖你摊子上一个月的货。你来帮我,我给你开工资。”
“放屁!老子给你干活,还要你开工资?”他眼睛一瞪。
但他还是动心了。
第二天,他没去出摊。
他穿上围裙,开始帮我检查每一条围巾的质量,剔除那些有细微瑕疵的。
他做得比我还认真。
“网上卖东西,看不到实物,质量更要做得扎扎实实,不能让人戳脊梁骨。”他说。
我妈也彻底成了我的“包装女工”。
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为了同一个目标,拧成了一股绳。
那年年底,淘贝网搞了一个“年度优秀卖家”的评选。
我,李卫东,我的“江南织造”,竟然入选了。
虽然只是个提名,但淘贝的首页,给了我一个很小的图片推荐位。
就是这个小小的推荐位,让我的店铺,彻底爆了。
那一天,我的旺旺提示音,像疯了一样响,根本停不下来。
电脑直接卡死了。
订单数,从平时的一天十几单,瞬间飙升到了一百多单。
我看着后台那个不断跳动的数字,手心全是汗。
高兴,但更多的是恐慌。
没货了!
我爸那些“传家宝”,早就卖光了。
我们家的库存,全部加起来,也不到一百条。
怎么办?
顾客还在不停地拍。
我只能在店铺首页挂上公告:“订单爆满,暂时缺货,请勿再拍!”
但我低估了群众的热情。
越是缺货,他们越是想买。
我爸也急了。
“快!去厂里调货!”
“哪个厂?”
“还能哪个厂?你王叔叔的厂!”
王叔叔是我爸的发小,在郊区开了一个小型的丝绸加工厂。
我们家的货,一直都是从他那里拿的。
我爸一个电话打过去。
“老王!救命!给我整三百条围巾!要现货!马上!”
电话那头,王叔叔也很为难。
“老李啊,年底了,厂里订单也多,哪有那么多现货给你?”
“我不管!你必须给我挤出来!这可是我儿子的前途!”
我爸几乎是在吼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失态。
最后,王叔叔答应,三天后,给我们凑一百五十条。
这三天,是我创业以来最黑暗的三天。
旺旺上,全是催发货的。
“老板,我拍了三天了,怎么还不发货?”
“你要是没货就直说,我退款了!”
“再不发货我就投诉你了!”
我只能一遍遍地解释,道歉。
“亲,实在不好意思,订单量太大,我们在紧急备货,后天一定发出!”
我的姿态放得极低,就差给他们跪下了。
但还是有很多等不及的顾客,申请了退款。
每处理一个退款,我的心就疼一下。
这都是钱啊!
也是我的信誉。
我把这事告诉“深蓝”。
他一点也不同情我。
“活该。”
“谁让你没有供应链意识?你以为做生意就是开个店,上个架?”
“一个稳定的、可控的货源,是你的命根子。”
“这次是爆单,下次要是工厂出问题,或者给你断供,你怎么办?等死?”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从爆单的狂喜中浇醒。
是啊。
我的命根子,一直攥在别人手里。
王叔叔的工厂,愿意给我供货,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
万一哪天,他不给我供了呢?
或者,有更大的客户,他优先给别人供货呢?
我不敢想下去。
三天后,货终于到了。
我们一家三口,加上我临时叫来的两个同学,熬了两个通宵,才把积压的订单全部发出去。
发完货,我累得瘫倒在沙发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这次的“爆单危机”,虽然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给我敲响了警钟。
我不能再当一个纯粹的“二道贩子”了。
我必须有我自己的东西。
我把我的想法,跟我爸说了。
“爸,我们自己办个小作坊吧。”
我爸吓了一跳。
“办作坊?你知道那要多少钱吗?机器、工人、场地,哪一样不要钱?”
“我知道。但我们不能一直被人卡着脖子。”
我把“深蓝”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爸抽着烟,沉默了很久。
“卫东,你想好了?”
“想好了。”
“行。”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我支持你。”
“我那几个下岗的老伙计,手艺都还在。我去找他们。”
“钱,我们家这点积蓄,再加上你网店赚的,应该够启动了。”
那一刻,我看着我爸,这个一辈子谨小慎微的男人,为了我,赌上了他的全部。
我们租了郊区一个废弃的小仓库。
我爸找来了他那几个老伙计,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师傅,干了一辈子丝绸。
我们买了两台二手的织机,一台二手的印染设备。
我的“江南织造”手工作坊,就算成立了。
万事开头难。
机器是二手的,三天两头出问题。
老师傅们年纪大了,手艺虽好,但精力跟不上。
为了保证质量,我们出货极慢。
网店的生意,也因为供货不及时,下滑了不少。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泡在作坊里。
跟师傅们一起研究花色,改良工艺。
我的手上,也开始有了和我爸一样的、被丝线磨出的老茧。
我不再是一个只懂“关键词”和“转化率”的网店小老板。
我开始真正地懂得了,一条丝巾,从一根蚕丝,到一件成品,需要经历多少道工序。
我开始懂得了我爸口中那些“姆米”、“经纬密度”的真正含义。
我开始懂得了,什么叫“匠心”。
半年后,我们的作坊,终于走上了正轨。
我们生产出了第一批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围巾。
从设计、织造,到印染,全部由我们自己掌控。
我给这个系列,取名叫“初心”。
我把作坊里师傅们工作的照片,机器运转的视频,都拍了下来,放在了店铺的首页。
我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标题是《我们的故事:从一根蚕丝开始》。
我讲述了我们这个由下岗工人组成的“老年创业天团”的故事。
讲述了我们如何把一个废弃的仓库,变成一个梦想的工场。
“初心”系列一上线,就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
顾客们说,她们买的,不只是一条围巾。
更是一个故事,一种情怀。
我的店铺,也因此和其他那些纯卖货的店铺,彻底区分开来。
“江南织造”,真正成了一个有温度的品牌。
2000年的钟声敲响时,我们全家,还有作坊的几个老师傅,一起在那个简陋的仓库里,吃了顿年夜饭。
电视里,正在重播国庆五十周年的盛大阅兵。
我爸喝多了,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卫东,爸这辈子,没做出什么名堂。”
“但爸觉得,你做成了。”
我给“深蓝”发了条消息。
“新年快乐。谢谢你。”
他很快回了。
“江南织造,新年快乐。”
“路还长,走稳点。”
我看着窗外绽放的烟花,照亮了夜空。
我知道,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那台发出嘶鸣的拨号“猫”,那个乌烟瘴气的网吧,那句“轻松赚钱”的广告词,那个叫“蓝色妖姬”的女孩,那个叫“京城往事”的差评师,还有那个神秘的“深蓝”。
他们共同构成了我的1999。
一个充满了混乱、机遇、欺骗和善意的,草莽英雄的年代。
而我,李卫东,只是其中一个,被时代浪潮推着走,却侥幸没有被淹死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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