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抡起那把跟了我三十年的手斧时,心里出奇地平静。
斧刃上还带着紫檀木的香气,可下一秒,它就狠狠地嵌进了那套我为儿子准备的婚房家具里。
“哗啦——”
榫卯结构应声而裂,上好的花梨木发出痛苦的呻吟,就像我这颗被生生撕开的心。
我老婆陈金凤的尖叫,和我儿子李天宇的咒骂,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只知道,我亲手把我们这个家,连同我半辈子的心血,一并劈碎了。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或许,是从金凤第一次背着我,给还在上小学的儿子口袋里偷偷塞上五十块钱零花开始的。又或许,是儿子第一次考试不及格,她不是找原因,而是领着他去吃了顿肯德基,说“没事,妈不怪你”那一刻开始的。
她总说,她这辈子吃够了苦,不能再让儿子受一点委屈。
她用她以为的爱,亲手喂养出一头永远不懂得满足的野兽。而我,这个沉默的父亲,是这悲剧的帮凶。
直到今天,那头野兽张开嘴,要吞噬掉我们这个家最后的根基。
我才终于明白,有些树,从根上就烂了。再怎么修剪枝叶,都是徒劳。
不如,亲手砍断。
第1章 一碗加了糖的米线
半个月前,昆明的雨季还没完全过去,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湿漉漉的青草味。
我刚从木料市场回来,淘换到一块不错的酸枝老料,心情跟那块木头一样,沉甸甸的,踏实。
推开家门,一股浓郁的肉臊香就扑了过来。我老婆陈金凤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锅米线,小心翼翼地放在饭桌上。
“天宇,快来,刚给你做好的,多放了你最爱的焖肉。”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温柔。
我儿子李天宇,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两年,工作换了三份,一份比一份干得短。此刻他正瘫在沙发里,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上面疯狂地滑动。
“放那儿吧。”他头也不抬,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金凤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堆了起来。“凉了就不好吃了,妈特意给你多加了勺糖,你不是喜欢吃甜口的吗?”
我换下沾满木屑的鞋,走到饭桌旁,看着那碗米线。汤色红亮,焖肉肥瘦相间,韭菜和酸腌菜点缀其间,确实是金凤的拿手绝活。我们家那个开了十五年的“金凤米线”小馆,靠的就是这一碗。
可我心里清楚,这碗米线,和我平常吃的,不一样。
金凤给我做的米线,从来不放糖。她说,男人做事,要像这米线的汤底,有盐有味,有辣有劲,但不能发甜,一甜,就失了风骨。
可到了儿子这儿,什么风骨、规矩,全没了。
“爸,你回来了。”天宇总算从手机里抬起头,眼神却越过我,直接落在了金凤身上。
“妈,我跟你说个事儿。”
金凤立刻像得了圣旨,凑过去,满脸期待:“说,啥事?”
天宇把手机递到她面前,屏幕上是一辆亮蓝色的轿车,造型张扬,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同学聚会,张浩就开的这车,一模一样。妈,我也想买一辆。”
我拿起筷子,默默地挑起一根米线,没说话。
金凤的眼睛亮了,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照片,仿佛那不是一辆车,而是什么稀世珍宝。“好看,是好看。这车……得不少钱吧?”
“不贵,”天宇说得轻描淡写,“落地也就三十来万。”
“三十万?”金凤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家不是大富大贵,她那个米线馆,起早贪黑,一碗一碗地卖,我做一套家具,从选料到打磨,少说也得几个月。三十万,对我们这个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妈,你看,”天宇开始了他的攻势,指着手机上的各种参数,“这车性能好,安全,开出去也有面子。我那些同学,现在哪个不是有车有房的?我总不能每次出门都打车吧?再说,以后谈女朋友,没个车怎么行?”
金凤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动摇的神色。她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放下筷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你拿什么买?”我问儿子,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天宇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冲撞:“我这不是跟你们商量吗?”
“商量?”我看着他,“你毕业两年,存了多少钱?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三十万的车,你养得起吗?油钱、保险、保养,你算过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鞭子一样抽过去。
天宇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喊:“我没钱,你们有啊!你们养我这么大,不就是为了我好吗?现在我需要一辆车,你们给我买,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天经地义?”我气得胸口发闷,一股火直往上窜。
“我跟你爸辛辛苦苦一辈子,攒点钱是给你这么糟蹋的?”
“怎么就糟蹋了?”天宇的声音比我还大,“别人家孩子有的,我也得有!你们就是思想观念落后,舍不得花钱!”
“你……”我刚要发作,金凤一把拉住了我。
“老李,你少说两句。”她转过头,又用那种哄劝的语气对天宇说,“儿子,别跟你爸吵。这事儿……妈再想想办法。”
“还有什么好想的?”天宇见他妈松了口,立刻得寸进尺,“就这么定了,你们把钱给我就行,剩下的事我自个儿办。”
说完,他把手机一揣,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摔门而出。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我心口疼。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那碗加了糖的米线,还在冒着丝丝热气。
金凤看着紧闭的大门,眼圈红了。她转过身,看着我,声音里带着哭腔:“老李,你看你,好好的跟孩子发什么火?他还是个孩子啊。”
我看着她,只觉得一阵无力。
“金凤,他二十四了,不是四岁。你再这么惯下去,早晚要出大事。”
“能出什么大事?”她不以为然地抹了把眼泪,“不就是一辆车吗?咱们家又不是拿不出这个钱。我苦了一辈子,不就是想让儿子过得好点,不受人白眼吗?”
“过得好,是靠自己挣出来的,不是靠父母给的!”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吼什么?”金凤也激动起来,“你懂什么?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守着你那些破木头,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家天宇吗?说他没出息,说他啃老!我就是想给他买辆车,让他出去能抬起头做人,我有什么错?”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懂木头。我知道一块好木料,要经历风雨,要扎根大地,纹理才会坚韧,才能成材。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可金凤不懂。
在她眼里,爱就是给予,就是满足,就是把所有她认为好的东西,不管儿子需不需要,能不能承受,都一股脑地塞给他。
就像那碗米线,她以为加了糖,就是对他好。
她不知道,那糖,是会败坏了味觉,甚至,会要了命的。
那碗米线,直到凉透了,天宇也没回来吃一口。
金...凤把它倒掉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在抖。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已经拉开了序幕。
而我,孤立无援。
第2章 米线馆里的旧时光
金凤的米线馆,开在一条老街的巷子口。
店面不大,五六张桌子,一到饭点就挤得满满当当。来光顾的大多是街坊邻居,还有附近工地的工人们。
金凤是个利索人。她一个人,既是老板,又是大厨,还是服务员。只见她在灶台和堂屋之间穿梭,头顶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身上的围裙沾满了油点子,但她手上的活儿却从不耽误。
“王大爹,你的米线,多加了份血旺!”
“小妹,你的凉米线,少放辣!”
她的记性好,能记住每个老主顾的口味。人们喜欢来她这儿,不光是因为米线味道正宗,更是因为那份人情味。
第二天,我跟金凤冷战着,没说话。下午,我心里烦闷,就溜达到她的米线馆。
我没进去,就站在街对面的大榕树下,远远地看着。
夕阳的余晖给小店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金凤正弯着腰,擦拭着一张油腻的桌子,她的背影在忙碌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单薄,但又透着一股子韧劲。
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二十多年前。
我认识金凤的时候,她还是个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小姑娘,在一家纺织厂上班。那时候的我,也只是个刚出师的小木匠,跟着师傅走街串巷,给人家打家具。
我们是在一个工友的介绍下认识的。我记得第一次见她,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扎着两条粗辫子,脸颊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但那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不爱说话,但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特别好看。
我们俩都是苦出身。我从小没爹,跟着我妈和师傅长大。金凤家里兄弟姐妹多,她是老大,十几岁就出来挣钱养家。
相似的经历,让我们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那时候我们穷,约会就是去翠湖公园散步,我能给她买的最好的礼物,就是一串糖葫芦。可她每次都吃得特别开心,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像是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她总跟我说:“卫东,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一定要开个米线馆。我妈做的米线,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我要让城里人都尝尝我们家乡的味道。”
后来,我们结婚了,有了天宇。
金凤为了照顾孩子,辞了纺织厂的工作。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拮据,我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三口。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天宇半夜发高烧,烧得小脸通红,说胡话。我背着他,金凤打着手电筒,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那晚的风特别大,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金凤把孩子裹在自己的大衣里,冻得浑身发抖,却一声不吭。
从医院回来,天宇的烧退了,金凤却病倒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不能让儿子再吃我们吃过的苦。”
天宇上小学后,金凤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她用我们所有的积蓄,又跟亲戚借了点钱,盘下了这个小店面,开起了“金凤米线”。
开店的头几年,是最苦的。她每天凌晨四点就要起床去市场采购,然后是熬汤、备料,一直忙到深夜。我下了工,就去店里帮她洗碗、打杂。
天宇放了学,就趴在店里唯一一张干净的桌子上写作业。米线的香气,油烟的味道,就是他童年的背景。
金凤对儿子,是掏心掏肺的好。不管店里多忙,她都会算好时间,给儿子做他最爱吃的菜。儿子说想吃排骨,她就炖上一大锅;儿子说想喝鸡汤,她就买回一整只老母鸡。
她自己,却常常是一碗米线就对付了一顿。
她总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所有的指望都在天宇身上。”
这份指望,渐渐变成了一种沉重的、没有边界的溺爱。
天宇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拥有更多。别人家孩子还在玩泥巴,他已经有了最新款的玩具;别人家孩子穿着布鞋,他脚上已经是名牌运动鞋。
只要他开口,金凤总会想尽办法满足他。
我不是没有劝过她。我说,孩子不能这么惯,会惯坏的。
她总有她的道理:“我们小时候缺了那么多,现在有条件了,为什么不能给孩子最好的?再说了,就这么一个儿子,不疼他疼谁?”
是啊,就这么一个儿子。
我看着店里忙碌的金凤,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的苦,也理解她的爱。她的爱,就像她熬的那锅米线高汤,用尽了心血,浓烈而滚烫。
可她忘了,再好的汤,如果火候过了,盐放多了,也会变得又苦又咸,难以下咽。
一个男人从店里走出来,嘴里叼着牙签,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他对站在门口送客的金凤说:“老板娘,你家这米线,味道是真霸道!就是……好像比以前咸了点。”
金凤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是吗?可能今天手抖了,下次给您做淡点。”
我站在树下,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却是一沉。
不是手抖了。
是她的心,已经乱了。一个厨子,心乱了,手里的味道,自然也就变了。
这些年,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她的世界里,只有儿子的喜怒哀乐。儿子的要求,就是她的圣旨。
她以为这是爱,却不知道,这种没有原则、没有底线的爱,正在慢慢地侵蚀着我们这个家,也正在毁掉她最爱的儿子。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街灯亮了起来。
金凤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开始收拾店铺。她把椅子一张张倒扣在桌上,佝偻着背,一下一下地拖着地。
那盏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忽然觉得,那个曾经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姑娘,已经离我好远了。
第3章 榫卯与螺丝
我的手艺,是跟着我师傅,鲁木匠,学的。
师傅是个寡言的人,一辈子没娶妻,就把我当亲儿子带。他常说,做木工活,跟做人一个道理,来不得半点虚假。
“卫东,你看这榫卯,”他会拿起两块刨好的木头,指着上面的卯眼和榫头对我说,“一阴一阳,一凹一凸,严丝合缝,才能百年牢固。这靠的是什么?是规矩,是尺寸,是分毫不差的契合。做人,心里也得有这么一套榫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才能立得住。”
我的工作台,就安在家里阳台改的小小工作间里。
这里是我的天地。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各种木料的混合香气,有花梨的甜,有紫檀的沉,有橡木的涩。刨花堆在角落,像一座座金色的小山。墙上挂满了我的工具,凿子、刨子、锯子、墨斗……每一件都跟了我几十年,被我的手磨得油光锃亮。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天宇那套婚房家具的床头板雕花。图案是早就想好的,“喜上眉梢”。
我手里的刻刀,在坚硬的木头上游走,时而深,时而浅。木屑纷飞,一只喜鹊的雏形渐渐显现。
做我们这行,最讲究的是心静。心不静,手就抖,手一抖,一刀下去,一块好料就废了。
可这几天,我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耳边总回响着天宇那句“天经地义”。
门“吱呀”一声开了,天宇探进头来。
他很少进我的工作间,嫌这里“又脏又吵,一股怪味”。
“爸。”他叫了一声。
我“嗯”了一声,手里的活没停。
他走进来,在我身边站定,看着我手里的刻刀。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烟味,还混着一股我叫不上名字的香水味。
“你这东西,得做到什么时候去?”他问。
“急什么,”我说,“慢工出细活。这套家具,是要用一辈子的,马虎不得。”
“一辈子?”他嗤笑一声,“爸,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用这种老掉牙的家具?又重又笨,搬家都费劲。现在都流行那种北欧风,宜家买一套,几千块钱搞定,不喜欢了就扔,多方便。”
我的刻刀顿了一下,在喜鹊的翅膀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我放下刻刀,拿起砂纸,慢慢地打磨那道划痕。
“天宇,东西跟人一样,不能光图方便。”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用螺丝钉起来的东西,看着是快,可松了就是松了,散了就是散了。用榫卯做出来的东西,时间越久,它咬合得越紧,越牢固。这叫‘根’。”
“得得得,”他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又来了,又开始讲你那套大道理了。我跟你说不通。”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讨论木头疙瘩的。我就是想问问,车的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的想法,那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爸,你别这么固执行不行?不就是三十万吗?对你来说很难吗?你随便卖一套家具,不就有了?”
我心头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随便卖一套?”我指着身边那堆半成品的家具,“你知道这些木料我攒了多久吗?你知道我在这上面花了多少心血吗?在你眼里,这就是一堆能换钱的木头疙瘩?”
“不然呢?”他反问,理直气壮,“东西做出来不就是为了卖钱吗?钱拿来不就是为了花吗?”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
我辛辛苦苦,一刀一刀,把我的心,我的爱,我的期望,全都刻进了这些木头里。我以为他会懂。
可在他眼里,这些,都比不上一辆冷冰冰的、用螺丝钉起来的铁皮机器。
“你出去。”我指着门口,声音都在发抖。
“爸!”
“我叫你出去!”我抓起手边的一块废料,狠狠地砸在地上。
木块弹起来,差点砸到他的脚。
他吓了一跳,脸上闪过一丝惧色,但随即又被愤怒和屈辱取代。
“行!你厉害!你清高!你了不起!”他冲我吼道,“你就守着你这些破木头过一辈子吧!我去找我妈!我妈疼我!”
他摔门而去,那巨大的声响,震得墙上的工具都嗡嗡作响。
我颓然地坐倒在木料堆上,浑身发冷。
我看着那块被我刻坏的床头板,那道划痕,在喜鹊的翅膀上,显得那么刺眼。
我忽然想起了师傅。
师傅晚年的时候,眼睛花了,手也开始抖,已经做不了细活了。但他每天还是会来我的工作间,摸摸这些木头,闻闻这股味道。
有一次,他拿起一个我刚做好的小板凳,翻来覆去地看。
他叹了口气,说:“卫东啊,咱们这门手艺,怕是传不下去了。现在的人心,都太急了。他们喜欢用螺丝钉,快,省事。可他们不知道,被螺丝钉钉住的东西,没有魂。”
那时候,我还不太懂“魂”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跟木头打交道。我学着像榫卯一样,跟这个世界严丝合缝地相处。我以为,只要我坚守我的规矩,我的尺寸,我的家,就能像我做的家具一样,坚固,安稳。
可我忘了,我的儿子,他是在一个用螺桑钉起来的速食时代长大的。
在他眼里,没有根,没有魂。
一切都可以被替代,一切都可以被明码标价。
包括亲情,包括我这个父亲,在他心里,或许也只是一个可以提供金钱的工具而已。
我拿起那块刻坏的床头板,久久地凝视着。
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有了划痕,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
就像我和我儿子之间,那道已经清晰可见的裂缝。
第4章 无声的战争
家,变成了一个战场。
我和金凤,天宇,是这场战争里的三方。金凤和天宇是同盟,而我,是那个孤军奋战的敌人。
战争的方式,是沉默。
饭桌上,再也没有人说话。金凤默默地把饭菜夹到天宇碗里,天宇低头扒饭,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一个人,喝着闷酒。
家里的空气,是凝固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天宇开始用他的方式对我进行报复。
他不再叫我“爸”,见了我就像没看见一样,径直走开。
他故意把音乐声开到最大,整个屋子都充斥着那种我听不懂的、狂躁的节奏,像是在向我示威。
我做的饭,他一口不吃。金凤问他,他就说:“没胃口。”然后转身就叫外卖,当着我的面,把那些油腻的、散发着浓重调料味的快餐吃得津津有味。
金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开始变着法儿地劝我。
“老李,你就松松口吧。你看儿子都瘦了。”
“不就是一辆车吗?至于把家里搞成这样吗?”
“钱没了可以再挣,儿子要是跟你离了心,那可就什么都晚了。”
她的话,像一把软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何尝不想家里和和睦睦?我何尝不心疼儿子?
可我知道,这一次,我不能退。
这不是一辆车的事,这是一个父亲的底线。我如果退了,就是告诉他,他所有的无理取셔,所有的不劳而获,都是对的。
那我就不是在爱他,我是在把他往悬崖边上推。
“金凤,”我放下酒杯,看着她,“这件事,没得商量。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知道错了,我什么时候才当他是儿子。”
我的坚决,彻底激怒了金凤。
“李卫东!你是不是疯了?”她拍着桌子,冲我喊道,“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你连儿子都不要了?你的心是木头做的吗?”
“我的心是不是木头做的我不知道,”我冷冷地回敬她,“但我知道,你的心,是被猪油蒙了!”
这是我们结婚二十多年,我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
金凤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好……好……李卫东,”她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行!你等着!”
说完,她哭着跑回了房间,锁上了门。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工作间。
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闻着熟悉的木香,我的心却怎么也安宁不下来。
窗外,月光如水。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天宇还小的时候。
那时候,他最喜欢待在我的工作间里。我干活,他就在旁边玩刨花。他会把刨花堆成各种形状,然后咯咯地笑。
有一次,他拿起我的一把小锤子,学着我的样子,在木头上敲敲打打。我怕他伤到手,想把锤子拿回来。他却抱着锤子不肯放,仰着小脸,很认真地对我说:“爸爸,我长大了也要当木匠,跟你一样。”
那一刻,我的心,软得像一团棉花。
我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我说:“好,爸爸等着。”
什么时候,那个抱着锤子说要当木匠的孩子,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是我错了,还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我跟不上了?
这场无声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天宇的“绝食”和“冷暴力”升级了。
他开始整晚整晚地不回家。
金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给他打电话。电话要么不接,要么接了就说:“在朋友家,别烦我。”
金凤的魂都快被他勾走了。她吃不下,睡不着,米线馆的生意也顾不上了,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她开始求我。
“卫东,我求求你了,你给儿子打个电话吧。他听你的,你让他回来。”
“卫东,算我错了行不行?你别跟他置气了,他还是个孩子……”
她抱着我的胳膊,哭得泣不成声。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眼角新增的皱纹,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这个家,已经摇摇欲坠。
我拿起电话,手指在天宇的号码上悬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妥协吗?是投降吗?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焦急的声音:“喂?请问是李天宇的家人吗?他喝多了,在酒吧跟人打起来了,现在在派出所,你们快来一趟吧!”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5章 压垮骆驼的存折
我和金凤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天宇坐在一条长椅上,低着头,头发乱糟糟的,白色的T恤上沾着几块暗红色的血迹。他的嘴角破了,脸颊也有些红肿。
看到我们,他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愧疚,反而充满了怨毒和挑衅。
“看什么看?满意了?”他冲我吼道。
金凤“哇”的一声就哭了,扑过去抱着他,上上下下地检查他的伤口。“儿啊,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疼不疼啊?”
“死不了!”天宇不耐烦地推开她。
民警同志把我们叫到一边,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就是年轻人喝多了,争风吃醋,跟邻桌的人起了口角,然后动了手。对方伤得比他重一点,但也不严重,就是点皮外伤。
“事情不大,”民警同志说,“对方要求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一共两万块钱。你们这边要是同意,私下和解,交了钱就可以领人走了。”
两万块。
我心里一阵绞痛。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他的态度,是他解决问题的方式。
他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钱来摆平。而那个钱,理所当然地,应该由我们来出。
金凤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从包里掏出银行卡:“我给,我给!警察同志,我们赔!”
我一把按住她的手。
“不能给。”我说。
金凤和天宇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李卫东!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你想让儿子坐牢吗?”金凤尖叫起来。
“爸!你他妈是不是想我死?”天宇也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转向那个一直沉默着的民警同志。
“同志,”我一字一句地说,“这钱,我们不赔。他自己犯的错,让他自己承担后果。该拘留就拘留,该教育就教育。我们做父母的,管不了了,请你们帮我们管管。”
民警同志显然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金凤和天宇却彻底炸了。
“李卫东!你不是人!”
“我没有你这样的爸!”
派出所里,充斥着他们的哭喊和咒骂。
我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知道,我说出这句话,就等于亲手把我和他们的关系,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我别无选择。
如果现在不让他疼一次,他将来会摔得更惨。
最终,在民警的调解下,事情还是“和解”了。
钱,是金凤偷偷去交的。
从派出所出来,天宇一言不发,拦了辆出租车就走了,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们一眼。
金凤跟在我身后,一路走,一路哭。
“李卫东,我恨你。”她哽咽着说,“你毁了我的儿子,你毁了我们这个家。”
我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回到家,金凤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我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对我失望透顶了。
我在工作间坐了一整天,没有动一下刻刀,也没有碰一下木料。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是不是太固执,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师傅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做人,心里得有套榫卯。”
我的榫卯,到底是什么?
是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还是作为一个丈夫的温情?
傍晚的时候,金凤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她走到我面前,把那个布包放在我的工作台上。
“李卫东,”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是我这些年,背着你偷偷攒下的一点钱。是我开米线馆,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本来,是想留着我们俩养老用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慢慢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深红色的存折。
“现在,我不想了。”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可怕,“我算是看透了,指望你,是指望不上了。你心里只有你的那些破木头,你的那些大道理。你根本不心疼儿子,也不心疼我。”
她把存折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有三十五万。够了。车,我给儿子买。从今往后,我儿子的事,不用你管。我们俩,也别过了。等他提了车,我们就去把婚离了。”
我的手,在抖。
我拿起那个存折,打开。
上面记录着一笔又一笔的存款,有大有小。每一笔,似乎都带着米线馆里的油烟味,都浸透着她起早贪黑的汗水。
这是我们这个家的根基,是我们后半生的保障。
现在,她要亲手把它拔起来,去填补儿子那个无底的欲望黑洞。
“金凤……”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别叫我。”她冷冷地打断我,“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了你这么一个又臭又硬的木头疙瘩。”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工作间里。
手里捏着那个薄薄的、却又重如千斤的存折。
我感觉,我这辈子坚守的所有东西,在这一刻,全都崩塌了。
压垮骆驼的,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而是这一个,写满了她失望的存折。
第6章 碎裂的喜上眉梢
那天晚上,天宇回来了。
是金凤打电话叫回来的。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工作间里的灯没有开,整个人陷在黑暗里。
他们母子俩在饭桌前坐下,桌上摆着金凤刚从银行取回来的现金,用一个大塑料袋装着,鼓鼓囊囊的。
“儿子,你看,钱妈给你准备好了。”金凤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喜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她瞥了我一眼,像是在向我示威。
天宇的眼睛,像饿狼看到了肉,死死地盯着那袋钱,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兴奋。
“妈,你真好!”他一把抱住金凤,声音都变了调。
“傻孩子,妈不对你好对谁好?”金凤抚摸着他的头发,满脸的慈爱,“明天,妈就陪你去提车。以后开车出去,看谁还敢瞧不起你。”
“嗯!”天宇重重地点头。
他们母子俩,沉浸在即将拥有新车的喜悦里,完全无视了坐在黑暗中的我。
我就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看着眼前这出荒诞又悲凉的戏剧。
“你爸给你准备的那套家具,我看也别要了。”金凤忽然说,“又老气又占地方。等你买了车,妈再给你一笔钱,你去买你喜欢的,把那堆破木头都扔了。”
“好嘞!”天宇欢呼雀跃。
我的血,在那一瞬间,凉了。
彻彻底底地凉了。
我从黑暗中站了起来。
他们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你……你干什么?”金凤有些心虚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径直走进我的工作间。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块被我放在最显眼位置的床头板。
“喜上眉梢”的图案,我已经完成了大半。两只喜鹊,一只栖在梅枝上,一只正要落下,形态生动,栩栩如生。那是我这半辈子手艺的结晶,是我对我儿子未来生活最美好的祝愿。
我曾无数次想象,天宇和他的新娘,就睡在这张床上,每天醒来,都能看到这“喜上眉梢”。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转身,从墙上取下了那把手斧。
斧柄是上好的柞木做的,被我的手盘得温润光滑。斧刃是我亲手磨的,寒光闪闪。
我提着斧子,走出了工作间。
金凤和天宇看到我手里的斧子,都愣住了。
“李卫东,你……你想干什么?”金凤的声音开始发抖。
天宇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脸上的兴奋变成了惊恐。
我没有看他们,我的眼里,只有那套家具。
那张床,那个衣柜,那对床头柜。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每一处线条,每一块木板,都凝聚着我的心血。
它们像我的另一个孩子。一个沉默的,不会让我失望的孩子。
“爸,你别乱来!”天宇终于反应过来,色厉内荏地喊道。
我举起了斧子。
“李卫东!你敢!”金凤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我抡圆了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劈了下去。
第一斧,砍在了床头板上。
那精雕细琢的梅枝,应声而断。那只将要落下的喜鹊,被劈成了两半。
“哗啦——”
木头发出痛苦的哀鸣。
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但我没有停。
第二斧,第三斧,第四斧……
我像一个疯子,机械地,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斧子。
我砍的不是木头。
是我这二十多年来,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所有沉默的付出,所有无声的忍耐,所有天真的期望。
我把它们,一斧子,一斧子,全都砍得粉碎。
金凤的哭喊,天宇的咒骂,都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斧子砍进木头里的沉闷声响,和木屑纷飞的画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停了下来。
我扔掉手里的斧子,气喘吁吁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
那套我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家具,已经变成了一堆不成形的木柴。
金凤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天宇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父亲。他的脸上,不再有怨毒和挑衅,只剩下纯粹的震惊和恐惧。
我转过身,看着他们。
“车,你们去买。”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这个家,也留给你们。”
我走到门口,换上鞋。
“从此以后,我李卫东,跟你们,再没关系。”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我把我们这个家,连同我半辈子的心血,我作为一个父亲所有的尊严,全都留在了那片狼藉的身后。
我亲手,砍断了我的根。
第7章 寂静的木工房
我搬进了我的木工房。
说是木工房,其实就是我租来存放木料和做大件家具的一个仓库,在城郊,很偏僻。
里面除了一张单人床,就是堆积如山的木料和各种工具。
我白天睡觉,晚上干活。
我把那些被我亲手劈碎的家具,用三轮车一趟一趟地拉了过来。
我把它们堆在角落里,像是在凭吊一具尸体。
我开始修复它们。
这是一件比重新做一套家具还要困难百倍的事情。
我要把那些碎裂的木块,按照原来的纹理,一块一块地拼接起来。断裂的榫卯,要重新开凿。破碎的雕花,要用新的木料,一点一点地镶嵌,修补。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手艺的活儿。
我把自己沉浸在木头的世界里。
刨子的声音,凿子的声音,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我不再去想金凤,不再去想天宇。
我只想把这套家具修好。
我知道,它再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那些裂痕,那些修补的痕迹,会永远留在上面,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可我必须这么做。
这像是一场自我救赎。我要亲手,把我毁掉的东西,再一点一点地拼凑回来。
哪怕,拼回来的,只是一个破碎的梦。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我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手机关机,谁也不见。
我像一个苦行僧,在我的木头王国里,自我放逐。
有一天深夜,我正在专心致志地修复那块“喜上眉梢”的床头板,仓库的铁门,忽然被人“哐哐哐”地敲响了。
我以为是来催租的房东,没有理会。
敲门声却执着地响个不停。
我有些不耐烦地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金凤。
她瘦了,也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头发也白了不少。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看见我,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眼圈先红了。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道门槛,默默地对视着。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卫东……”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怯意,“我……我给你做了碗米线。”
她把保温桶递过来。
我没有接。
“你走吧。”我说,声音冷得像一块冰。
“卫天……”她急了,眼泪掉了下来,“你让我进去说句话,就一句话,行吗?”
我看着她那张憔悴的脸,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忽然就软了一下。
我侧过身,让她进了屋。
她看着满屋子的木料和工具,又看了看角落里那堆正在被修复的家具,眼里的泪,流得更凶了。
“你……你这是何苦呢?”她哽咽着说。
我没理她,自顾自地回到工作台前,拿起刻刀,继续干活。
她在屋子中间站了一会儿,然后把保温桶放在一张矮凳上,打开盖子。
一股熟悉的,浓郁的肉臊香,瞬间弥漫了整个仓库。
“米线还热着,你先吃点吧。”她把碗和筷子摆好,轻声说。
我手里的刻刀,微微一顿。
“我闻着,这碗米线,没放糖。”我头也不抬地说。
金凤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她走到我身边,看着我手里的活儿,看了很久。
“车……没买。”她忽然说。
我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天宇那天,被你吓坏了。”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你走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没出门。我把钱给他,让他去买车,他也不要了。”
“他说……他从来没见过你发那么大的火。他说,他才知道,那些木头疙瘩,在你心里那么重要。”
“后来,他跟我说,他不要车了。他出去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快递公司,送快递。”
“又苦又累,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前几天,还中暑了。可他一声没吭,还在干。”
金凤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压抑不住的哭声。
“米线馆,我盘出去了。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卫东,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那么惯着他,我不该跟你吵,不该逼你……”
“你回来吧,好不好?我们……我们这个家,不能就这么散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蹲在地上,捂着脸,痛哭失声。
刻刀从我的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我转过身,看着蹲在地上的金凤。
她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
可我的手,在半空中,却停住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像从前一样,去安慰她。
我们之间,已经被我亲手,劈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第8章 带着疤痕的木头
我最终还是没有回家。
但我让金凤每天给我送饭来。
她很高兴,以为这是我原谅她的信号。
她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除了米线,还有我爱吃的各种家常菜。她会坐在旁边,看着我吃,絮絮叨叨地跟我讲家里的事,讲天宇的事。
“天宇现在懂事多了,每个月发了工资,会给我一千块钱,让我自己买点东西。”
“他前两天还问我,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冷不冷,吃的习不习惯。”
“他还说,等他攒够了钱,想跟你学手艺。他说送快递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有门手C艺,才能安身立命。”
我默默地听着,不说话,但心里,却像被温水泡着,一点一点地,变得柔软。
那套被我劈碎的家具,在几个月后,终于被我修复完成了。
它静静地立在仓库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那些裂痕,那些修补的疤,像一道道丑陋的纹身,刻在它的身体上,无法抹去。
可我看着它,却觉得它比以前更美了。
因为它有了故事。
它见证了一个家的破碎,也见证了一个父亲的绝望和悔悟。
那天,天宇跟着金凤一起来了。
他瘦了,黑了,眼神里少了从前的张扬和戾气,多了几分沉稳和怯懦。
他站在仓库门口,不敢进来。
“爸。”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我“嗯”了一声。
他看到那套被修复好的家具,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就像在抚摸一个受伤的亲人。
“爸,”他转过身,看着我,声音哽咽,“对不起。”
他“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不懂事,不该气你,不该逼你和我妈。”
“你起来。”我说。
他却不肯起,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我:“爸,你如果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我走过去,把他拉了起来。
“傻小子,”我拍了拍他晒得黝黑的肩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道错了,改了,就是好孩子。”
他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金凤站在一旁,也跟着抹眼泪。
我忽然觉得,我这一斧子,或许没有劈错。
它劈碎了家具,却也劈开了我们一家人心里的那堵墙。它劈醒了金凤的溺爱,劈醒了天宇的荒唐,也劈醒了我这个父亲沉默背后的懦弱。
有时候,不破不立。
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在那个简陋的仓库里,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后,我指着那套家具,对天宇说:“这套家具,还给你留着。等你结婚的时候,爸再给你做一套新的。这一套,就放在家里,当个念想。”
天宇重重地点了点头。
“爸,我想跟你学木工。”他很认真地说。
我看着他,笑了。
我说:“好。不过,我得先考考你。你告诉我,做木工,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想了想,说:“是耐心?”
我摇了摇头。
“是规矩?”
我又摇了摇头。
我拿起一块木头,对他说:“是懂得。你要懂得每一块木头的脾气。有的木头性子烈,你得顺着它的纹理来;有的木头性子软,你下刀就得有分寸。就像做人一样,你要懂得敬畏,懂得珍惜。”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条路,还很长。
但我相信,这一次,他会走得很稳。
后来,我还是搬回了家。
家还是那个家,但一切,又好像都不一样了。
金凤不再把天宇当成生活的全部重心,她报名去上了老年大学,学画画,学跳舞,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
天宇辞了快递的工作,真的跟着我当起了学徒。他从最基础的磨刀、刨木开始,手上磨出了一个个血泡,却一声不吭。
我的工作间,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那套带着疤痕的家具,就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那个抡起斧子的下午。
我从不后悔。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就像这套家具一样。它经历过破碎,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疤。
可也正是这些伤疤,让我们更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家,什么是生活真正的分量。
家人之间,就像木头和木头,需要用爱和规矩这套“榫卯”来连接。有时候,连接得太松了,会散架;有时候,敲得太紧了,又会开裂。
这其中的分寸,需要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慢慢学习,慢慢打磨。
或许,这就是生活吧。
总要在经历过刻骨的疼痛之后,才能真正懂得,那些平淡日子里的温暖,有多么可贵。
转载请注明来自海坡下载,本文标题:《凸优化卫东(故事云南一母亲骄纵儿子)》
京公网安备11000000000001号
京ICP备11000001号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