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的风,是土黄色的。
风里头卷着沙子,还有晒干的牛粪味儿,吹在脸上,有点剌人。
我们村,叫老槐树村。
村口那棵老槐树,听说比我们所有人的爷爷的爷爷年纪都大。
树皮裂得跟龟壳似的,夏天的时候,底下能站一整个生产队的人纳凉。
1976年,是个特殊的年份。
村里的大喇叭,天天都在响,放着我们听不太懂但觉得很提气的歌。
空气里有股子紧张又兴奋的味道,像是暴雨来临前,闷得人喘不过气,又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就在那年秋天,公社说要搞个联欢会,每个村都得出节目。
我们村支书,老马叔,把全村的年轻人叫到打谷场上开会。
夕阳把他的脸照得跟块红砖似的。
他清了清嗓子,唾沫星子在光里头飞。
“都精神点!这回,咱老槐树村,不能输给隔壁的张家湾!”
大家伙儿都嘿嘿地笑,交头接耳。
我缩在人群后头,脚底下踢着个小石子。
我对这些事儿,没多大兴趣。
我那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待着,要么去河边摸鱼,要么就摆弄我那把破二胡。
那二胡是我爹留下来的,琴筒上还有个豁口,拉出来的声音,跟老牛叫唤似的,嘶哑。
可我就喜欢那股子嘶哑的劲儿。
老马叔的眼睛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石头!你小子别躲了,就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叔,我……我干啥啊?”
“你不是会拉那个……那个玩意儿吗?”老马叔比划了一下,“就那个,吱吱呀呀的。”
“二胡。”我小声说。
“对!二胡!”他一拍大腿,“你就拉个曲儿!”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行不行,叔,我那玩意儿上不了台面,自己瞎拉着玩的。”
“什么上不了台面?革命群众的艺术,就没有高低贵贱!”老马叔说得一套一套的。
我正想再推辞,一个声音响起来了。
那声音,清亮得像山泉水滴在石头上。
“马叔,让他拉二胡,我给他伴舞,行不?”
整个打谷场,一下子就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过去。
我也看了过去。
是林招娣。
她就站在老槐树底下,傍晚的光线给她镶了一道金边。
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辫子梢上系着红头绳。
白衬衫,蓝裤子,洗得干干净净。
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还是刚从井里捞上来的那种,带着水光。
我们村的人都说,招娣是十里八乡最好看的姑娘。
我不懂什么好看不好看,我只知道,每次她从我身边走过,我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还有她头发上阳光的味道。
那种味道,让我心里头痒痒的,像有小虫子在爬。
老马叔一听,乐了。
“那敢情好啊!招娣跳舞,石头拉琴,这节目,我看行!”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连个不字都没机会再说出口。
散会的时候,招娣从我身边走过。
她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
“石头,明天开始,去打谷场后台那间空屋子排练,行吗?”
我胡乱地点了点头,脸烧得厉害。
她没再说什么,辫子一甩一甩地,跟着人群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头乱糟糟的。
像是被人扔进了一锅滚水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第二天,我抱着我那把破二胡,磨磨蹭蹭地去了打谷场后台。
那是个废弃的仓库,堆着些破旧的农具,空气里一股子尘土和霉味儿。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有无数的灰尘在跳舞。
她已经到了。
她换了身方便活动的旧衣服,正在压腿。
她的身体,柔软得像一根柳条。
阳光照在她身上,汗水把她额前的碎发打湿了,一缕一缕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看见我,停了下来,用手背擦了擦汗。
“你来啦。”
“嗯。”我把二胡放在一张破桌子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咱们……拉个啥曲子?”她问。
“我……我就会那几首。”我说的是实话,我爹就教了我几首简单的民歌,翻来覆去地拉。
“《洪湖水,浪打浪》会吗?”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
那是我拉得最熟的一首。
“那好,就这首。”她拍了拍手,“你先拉一遍,我找找感觉。”
我坐下来,架好二胡。
手心里全是汗,弓杆都快握不住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仓库里那股子霉味儿,好像也没那么难闻了。
琴弓搭在弦上。
第一个音,拉破了。
尖锐得像杀鸡。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她却没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说:“别紧张,再来一次。”
她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闭上眼睛。
脑子里想着洪湖的景象,虽然我从来没见过。
悠扬的旋律,慢慢地从那破旧的琴筒里流淌出来。
嘶哑,但不再难听。
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像是陈年的老酒,有点苦,有点涩,但回味起来,又有点甜。
我睁开眼。
她已经开始跳了。
她的脚尖,轻盈地踮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像一只蝴蝶。
她的手臂,柔软地划过空气,像是湖面上的波浪。
她的身体,随着我的琴声,时而舒展,时而旋转。
那道从屋顶破洞里射下来的光柱,正好打在她身上。
她就在那光柱里跳舞,灰尘在她身边飞扬,像是舞台上的烟雾。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没有破旧的仓库,没有发霉的农具,没有刺鼻的灰尘味。
只有我的琴声,和她的舞蹈。
我们俩,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罩子罩住了,与世隔绝。
一曲终了。
我最后一个音符,颤抖着收尾。
她也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额头上的汗更多了,亮晶晶的。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还有心脏“怦怦”的跳动声。
那声音,比我拉的二胡,还要响。
从那天起,我们每天下午都来这里排练。
村里的人,只知道我们在准备节目,但没人知道,这个破旧的仓库,成了我们俩的秘密基地。
我们聊了很多天。
她告诉我,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招娣,招娣,我娘就盼着能招个弟弟。”她撇着嘴说,“好像我就是个引子,不值钱。”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只能笨拙地说:“我觉得……挺好听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眼睛弯得像月牙。
“你就会说好听的。”
她还告诉我,她想去城里。
“我不想一辈子待在村里,种地,嫁人,生娃,然后变老。”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仓库屋顶那个破洞,好像能看到外面的天空。
“城里有什么好?”我问。
“城里有高楼,有电灯,有不用自己纺的布。”她说,“我听说,城里的姑娘,都穿一种叫‘的确良’的料子,滑溜溜的,可好看了。”
我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想象着她穿上“的确良”的样子。
肯定……更好看。
她也问我的事。
问我为什么喜欢拉二胡。
我说,是我爹教的。
我爹走得早,就给我留了这把琴。
拉琴的时候,就好像我爹还在我身边。
她听了,半天没说话。
只是默默地拿起一块布,帮我擦了擦二胡上的灰。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抚摸一件宝贝。
有一次,我拉琴的时候,一根弦突然断了。
“啪”的一声,吓了我一跳。
我急得满头大汗,这琴弦,镇上都难买到。
她却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从自己的辫子上,解下一根红头绳。
“先用这个试试。”
她把红头绳递给我。
我愣住了。
“这……这能行吗?”
“试试呗。”
我接过那根红头绳,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和淡淡的洗发膏的香味。
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把那根红头绳,小心翼翼地,绑在了断弦的位置。
然后,我试着拉了一下。
声音,闷闷的,不好听。
但,能响。
她笑了。
“你看,不就行了。”
那天下午,我就用这根绑着红头绳的二胡,给她伴奏。
琴声,好像也变得不一样了。
不再那么孤单,那么嘶哑。
多了一丝……温暖。
联欢会那天,很快就到了。
是在公社的大院里举行的。
院子里拉了好几串灯泡,亮得跟白天似的。
人山人海,比赶集还热闹。
我跟在招娣后面,挤进后台。
后台里乱哄哄的,都是各个村来表演的人。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烟味,还有女人们脸上廉价雪花膏的香味。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腿肚子直哆嗦。
招娣看出来了。
她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塞到我嘴里。
是山楂糖。
酸酸甜甜的。
“别怕,有我呢。”她说。
她的声音,不大,但像一颗定心丸,一下子就让我平静下来了。
轮到我们上场了。
报幕员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喊:“下一个节目,老槐树村,二胡伴舞,《洪湖水,浪打浪》!”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我抱着二胡,跟着招娣走上台。
台是用木板临时搭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灯泡的光,刺得我有点睁不开眼。
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把二胡架好。
我看到了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心里又开始发慌。
我下意识地,朝招娣看去。
她站在舞台中央,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衣裳。
那是她为了这次演出,求她城里的亲戚帮忙扯的布,自己熬了好几个晚上缝的。
红得像一团火。
她也正在看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冲我,用力地点了下头。
我懂了。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琴弓,稳稳地落在了弦上。
悠扬的琴声,瞬间盖过了台下所有的嘈杂。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旧的仓库。
回到了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下午。
我的世界里,只有琴声。
还有那个,在琴声里起舞的,红色的身影。
我拉得格外投入。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
我把对她的所有感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都揉进了这首曲子里。
我不知道台下的观众是什么反应。
我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只知道,当我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全场一片寂静。
过了好几秒,雷鸣般的掌声,才轰然响起。
我睁开眼,有点懵。
招娣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对着台下鞠躬。
她的手,凉凉的,软软的。
我被她拉着,像个木偶一样,跟着她鞠躬,然后下台。
回到后台,我的心还在狂跳。
很多人围过来,冲我们竖大拇指。
“石头,你小子行啊!深藏不露!”
“招娣,你跳得可真好看,跟画里的人儿似的!”
我被夸得晕乎乎的。
招-娣却没理会那些人。
她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放开。
她把我拽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
那是在后台的幕布后面,光线很暗,只能听到前面舞台上的声音,和外面观众的喧闹声。
“石头。”她开口了,声音有点抖。
“嗯?”我看着她。
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演完了,我拉你去后台,是想跟你说句悄悄话。”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和皂角香的味道。
很好闻。
“你说。”我的声音也干巴巴的。
她凑近了一些。
她的呼吸,轻轻地吹在我的脸上,热热的,痒痒的。
“我……我要走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走?去哪儿?”
“去城里。”她说,“我姨妈给我找了个纺织厂的工作,过几天就走。”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疼。
闷得喘不过气。
“哦。”我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个字。
“石头,”她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你……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我彻底愣住了。
像被雷劈了一样,浑身都麻了。
跟我一起走?
去城里?
这个念头,我从来没有过。
我的根,在这片黄土地上。
我家里,还有年迈的娘,和一亩三分地。
我走了,娘怎么办?
地怎么办?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各种念头,像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
我看到她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
那光,像针一样,扎得我心疼。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想说“好”。
想说“我跟你走”。
可是,那个字,就像被石头堵住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的沉默,像一把刀。
我能感觉到,她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过了一个世纪。
她轻轻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
但,却在我的心湖里,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她转过身,掀开幕布,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什么也没说。
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片黑暗里。
周围的喧闹声,好像一下子离我远去了。
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只觉得,冷。
刺骨的冷。
那天晚上,联欢会后面的节目,我一个也没看进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村里的。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她那句“我明白了”。
她明白什么了?
她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
我躺在炕上,翻来覆覆,一夜没睡。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了鸡叫。
我突然从炕上跳了起来。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要去找她。
我要告诉她,我不是不想跟她走,我只是……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我胡乱地穿上衣服,连脸都没洗,就往她家跑。
清晨的村子,很安静。
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整个村庄。
我跑到她家门口。
她家的院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
她家的狗,看到我,只是摇了摇尾巴,没有叫。
我走到她房间的窗户下。
窗户纸上,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她。
她在收拾东西。
我的心,又被揪紧了。
我该怎么开口?
我该说些什么?
我站在窗外,犹豫了很久。
太阳,从东边的山头,露出了半个脸。
金色的阳光,洒在院子里。
也洒在了我的身上。
我终于鼓起了勇气。
我抬起手,准备敲窗户。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她和她娘的对话声。
她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娣啊,你真的想好了?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娘不放心啊。”
“娘,我想好了。”是招娣的声音,很平静,但透着一股子坚定,“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可是……你走了,家里的活儿……”
“不是还有我哥我嫂吗?”招娣打断了她娘的话,“娘,你放心,我到了城里,一发工资,就给家里寄钱。”
“唉……”她娘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只是……你跟那石头……”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听到招娣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说:“娘,你别提他了。我跟他,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
这五个字,像五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明白我离不开这片土地。
她明白我舍不下我的娘。
她明白,我们俩,注定要走上两条不同的路。
我慢慢地,放下了手。
我没有再敲窗户。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她家的院子。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几天后,她走了。
是坐着一辆拖拉机走的。
拖拉机“突突突”地,扬起了一路的黄尘。
村里很多人去送她。
我没去。
我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后面,远远地看着。
我看到她穿着那件红衣裳,坐在拖拉机上。
她没有哭。
她的背,挺得笔直。
像一棵小白杨。
拖拉机开远了,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最后,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我感觉,我的心,也跟着那辆拖拉机,一起走了。
她走后,村子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
风,还是土黄色的。
牛粪味儿,也还是那个味儿。
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不再去那个破旧的仓库了。
我把那把二胡,用布包好,塞到了床底下。
那根她给我的红头绳,我还绑在上面。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春天,槐树开花了,一串一串的,像雪。
夏天,知了在树上叫得人心烦。
秋天,打谷场上堆满了金黄的麦子。
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把整个村子都埋了起来。
一年,两年,五年。
我慢慢地,也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
我开始下地干活,学着侍弄庄稼。
我的手,变得粗糙,长满了老茧。
我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拉二胡的瘦弱少年了。
后来,经人介绍,我娶了媳妇。
是邻村的一个姑娘,人很老实,也很能干。
我们办了简单的酒席,请了村里的人。
那天,我很早就醉了。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红衣裳的身影,在对我笑。
再后来,我有了孩子。
一儿一女。
生活,就像村口那条河,不急不缓地,向前流淌。
平淡,但也安稳。
关于招娣的消息,偶尔会从一些去过城里的亲戚口中传来。
他们说,她在纺织厂干得很好,当上了小组长。
他们说,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城里的干部。
他们说,她生了个儿子,长得很像她,眼睛亮亮的。
每次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心,都会被轻轻地刺一下。
不疼,但会麻。
我媳妇,是个心细的人。
她好像看出了点什么。
有一次,她给我收拾床底的时候,翻出了那把二胡。
她看到了上面绑着的那根红头绳。
她什么也没问。
只是把二胡擦干净,又重新放了回去。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我也没提。
有些事,烂在心里,就好。
有一年,她回来了。
是跟着她丈夫和儿子,一起回来看她娘。
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这在当时的村里,可是件天大的事。
全村的人,都跑去看热闹。
我也去了。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我看到她从车上下来。
她变了。
她剪了短发,烫了时髦的卷。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脚上是一双小皮鞋。
她不再是那个扎着麻花辫,穿着蓝布褂子的乡下姑娘了。
她成了城里人。
她看起来,过得很好。
她的丈夫,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
她的儿子,穿着干净的小西装,像个小大人。
她跟村里的人打着招呼,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她的目光,从人群中扫过。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
或许看到了,只是假装没看到。
或许,她早就忘了,我是谁。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没有上前去打招呼。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后来,听说她娘去世后,她就把她爹和哥嫂都接到了城里。
她再也没回过老槐树村。
时间,是最好的东西,也是最坏的东西。
它能抚平一切伤口,也能冲淡一切记忆。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的头发,白了。
我的腰,弯了。
我的媳妇,前几年,也走了。
孩子们,都长大了,在城里安了家。
他们总想接我去城里住。
我没去。
我离不开这片土地。
我离不开这棵老槐树。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
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只剩下一些像我这样的,走不动了的老家伙。
村子,变得越来越安静。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能坐一下午。
看着天上的云,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我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破旧的仓库,那道光柱,那些飞扬的灰尘。
还有那个,在光柱里跳舞的,穿着红衣裳的姑娘。
我也会想起,那个联欢会的晚上。
幕布后面,那片黑暗里,她凑过来时,温热的呼吸。
和她那句,“你……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盘旋了几十年。
如果,当时我点了头。
如果,当时我说了“好”。
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也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
去年,村里搞拆迁。
说是要开发成旅游区。
老房子,都要被推倒。
我拿到了一笔补偿款。
孩子们,又来劝我,去城里。
这次,我没有拒绝。
我知道,我守着的这个老槐树村,马上就要消失了。
离开的前一天,我一个人,又回到了村里。
推土机,已经开进了村子。
很多老房子,都已经被推倒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打谷场。
打谷场,也已经面目全非。
但,那个后台的仓库,居然还在。
只是,更加破败了。
屋顶的破洞,更大了。
墙壁,也塌了一半。
我走了进去。
里面的农具,早就被清空了。
只剩下满地的灰尘和垃圾。
我走到当年我们排练的那个角落。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下来。
还是那个位置。
还是那道光柱。
光柱里,还是有无数的灰尘在跳舞。
只是,再也没有那个跳舞的人了。
我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把整个仓库都染成了红色。
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是个硬硬的,小小的盒子。
是个铁皮文具盒,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字样。
已经锈迹斑斑了。
我捡了起来,打开。
里面,没有铅笔,没有橡皮。
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纸,已经泛黄,很脆。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
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
是她的字迹。
我认得。
上面写着:
“石头,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没关系,我不怪你。你是个好人,你娘需要你。这盒糖,留给你。希望你以后的日子,能像它一样,甜一点。别忘了,我们一起跳过舞。”
落款,是她的名字。
林招娣。
在信纸的下面,是满满一盒,用糖纸包好的山楂糖。
糖,已经化了,黏在了糖纸上,也黏在了铁皮盒的底上。
我的手,开始发抖。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几十年的委屈,几十年的不甘,几十年的思念。
在这一刻,全都化成了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那张泛黄的信纸上。
原来,她不是不明白。
她是太明白了。
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的为难,知道我的牵挂。
她没有怪我。
她甚至,还给我留下了这盒糖,和这封信。
可是,我为什么,现在才看到?
这个文具盒,是什么时候,被放在这里的?
是她走之前?还是……
我突然想起来。
她走后没多久,她娘曾经来找过我一次。
她娘塞给我一个布包,说是招娣让我转交给村里小学的。
我当时,心里正堵着气,接过来,就直接送到了学校,连看都没看里面是什么。
难道……
这个文具盒,当时就在那个布包里?
是学校的老师,把它当成了没用的东西,扔在了这个仓库里?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知道了她的心意。
迟到了几十年的心意。
我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放进口袋里。
然后,我拿起一块已经化掉的糖,放进嘴里。
很黏,很腻。
一点也不好吃。
但是,我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因为,我尝到了一丝,久违的,酸酸甜甜的味道。
我走出仓库。
天,已经全黑了。
一轮月亮,挂在天上。
照着这片,即将消失的土地。
也照着我这个,满脸是泪的老头子。
我回到了城里,孩子们给我安排的房子里。
房子很大,很干净。
但我,总觉得,空落落的。
我把那把二胡,从老家带了过来。
我把它擦得很干净。
那根红头绳,已经褪色了,变得很旧。
但我没舍得扔。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把它拿出来。
轻轻地,拉起那首,《洪湖水,浪打浪》。
琴声,依旧嘶哑。
但,我好像,又能看到。
那个破旧的仓库里。
那道光柱下。
那个穿着红衣裳的姑娘,在为我一个人,跳着舞。
她的辫子,在飞扬。
她的裙角,在旋转。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她冲我笑。
笑得,那么甜。
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线,有过一个短暂的交点,然后,就奔向了各自,越来越远的前方。
没有谁对谁错。
这,就是命运。
但我,不后悔。
因为,我的人生,有过那么一个下午。
有过那么一个晚上。
有过那么一个,愿意拉着我的手,问我“想不想跟她一起走”的姑娘。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我把那封信,和那根红头绳,一起,放进了那个生锈的铁皮文具盒里。
我把它,放在了我的枕头底下。
我想,等我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如果,能再见到我爹。
我要拉给他听。
拉一首,不一样的,《洪湖水,浪打浪》。
如果,能再见到她。
我想,我会走到她面前。
告诉她。
“招娣,那年,我没说出口的话,是,我想。”
“我想跟你走。”
“只是,我欠了这片土地,和我娘,一辈子的债。”
“下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
“换我,在城里等你。”
“你来找我,好不好?”
我常常做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1976年的那个打谷场。
灯泡,还是那么亮。
人,还是那么多。
她穿着红衣裳,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幕布后面。
她凑过来,问我:“石头,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想。”
然后,我就醒了。
窗外,天已经亮了。
城里的天,是灰蒙蒙的,看不到星星。
也闻不到,土黄色的风。
我摸了摸枕头下的铁皮盒子。
硬硬的,硌得慌。
但,我的心里,却是踏实的。
我知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演出,其实早就结束了。
在那个遥远的,1976年的秋天。
掌声,早就散了。
观众,也早就走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还站在这个,名叫“回忆”的舞台上。
久久,不愿离去。
有时候,我会想,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几亩薄田,还是为了城里的高楼大厦?
是为了身边平淡的陪伴,还是为了心里那个遥远的,永远也够不着的人?
年轻的时候,我以为,我选了前者。
我守着我的土地,我的娘,我的家。
我尽了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可是,直到我老了,直到我看到那封信。
我才明白。
我这一辈子,其实一直活在那个选择的瞬间。
之后的所有日子,都只是那个瞬间的,漫长的回响。
我的身体,留在了老槐树村。
但我的心,有一半,跟着那辆拖拉机,走了。
走到了一个我永远也到不了的,叫“如果”的地方。
在那里,我跟她一起去了城里。
我在一个工厂里,找了份体力活。
她,还是在纺织厂。
我们住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出租屋里。
夏天很热,冬天很冷。
我们会为了柴米油盐吵架。
也会为了省下一毛钱,走很远的路去买菜。
生活,很苦,很累。
但是,每天下班,我能看到她。
她会给我做一碗热汤面。
晚上,我们会挤在一张小床上,说着悄悄话。
她会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
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或者两个。
我们会一起,看着他们长大。
我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
这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是我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给自己编织的梦。
我知道,这都是假的。
但,有时候,人就是需要一点假的东西,来支撑着,活下去。
现实是,我娶了一个我不爱,但对我很好的女人。
我们相敬如宾,过了一辈子。
她是个好女人。
她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陪我,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
我对她,有亲情,有感激。
但,没有爱情。
我知道,这对她,不公平。
可是,爱情这个东西,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的心,很小。
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人。
那个人,在几十年前,就已经住进来了。
然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我媳妇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
她对我说:“老头子,我知道,你心里有人。我不怪你。这辈子,能跟你做夫妻,我知足了。”
我听了,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握着她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变得粗糙干枯的手。
我说:“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找个,心里只有你的人。”
她笑了。
那是她这辈子,对我笑得,最灿烂的一次。
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
我把她,葬在了村后的那片山坡上。
那里,可以看得到我们家的老房子,和村口那棵老槐树。
我想,她应该是喜欢的。
现在,老房子没了。
老槐树,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我也离开了那里。
我好像,成了一个没有根的人。
飘在空中,不知道该落向何方。
孩子们,都很孝顺。
他们怕我孤单,总会抽空回来看我。
给我买很多好吃的,好穿的。
带我,去公园散步。
他们会跟我说,他们工作上的事,生活上的事。
我听着,点着头。
但,我总觉得,跟他们,隔着一层什么。
他们的世界,我不懂。
我的世界,他们也进不来。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们添麻烦。
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把自己,照顾好。
前几天,我孙子,拿了个平板电脑给我。
教我,怎么上网。
他说,网上什么都有,可以看新闻,可以看戏。
我学了很久,才学会。
我在上面,看到了很多,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穿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
我感觉,自己像个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人。
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在那个搜索框里,输入了三个字。
林招娣。
我的心,跳得很快。
像是做贼一样。
我按下了搜索键。
屏幕上,跳出来很多信息。
有重名的,有不相干的。
我一条一条地,往下翻。
翻了很久,很久。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条新闻。
标题是:《著名纺织企业家林招娣女士,向家乡捐赠希望小学》。
我点了进去。
新闻里,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得体套装,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女人。
她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笑得很慈祥。
是她。
虽然,她老了。
眼角,有了皱纹。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新闻里说,她是我家乡那个省,有名的企业家。
白手起家,创办了自己的纺织公司。
产品,远销海外。
她还热心公益事业,捐赠了很多所希望小学。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照片上的她,那么成功,那么耀眼。
跟我这个,住在城里儿子家,每天无所事事的糟老头子。
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突然觉得,有点释然了。
也许,当年,我的选择,是对的。
如果,她真的跟我走了。
她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她会被我,被这个家,被那片贫瘠的土地,拖累一辈子。
她那双本该在更广阔的天地里飞翔的翅膀,会被我,亲手折断。
而我,会成为一个罪人。
一个,毁了她一生的罪人。
这样,挺好。
她成了她想成为的人。
我,也守住了我该守住的东西。
我们,都没有辜负自己。
只是,辜负了,那段青葱的岁月。
和那个,穿着红衣裳跳舞的夜晚。
我关掉了平板电脑。
窗外,夜色正浓。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像无数颗,不会说话的星星。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
一股冷风,吹了进来。
我好像,又闻到了,那股土黄色的,夹杂着牛粪味儿的风。
我拿出那把二胡。
坐在窗边。
对着这个,陌生的城市。
我轻轻地,拉起了那首,《洪湖水,浪打浪》。
琴声,嘶哑,苍凉。
飘荡在,这个钢筋水泥的森林里。
不知道,远方的她,能不能听到。
我想,应该是听不到了。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
隔着的,是整整一个,回不去的人生。
我拉着,拉着。
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我没有擦。
就让它,流吧。
流进,这把陪了我一辈子的,破二胡里。
流进,这段刻在我心里的,旧时光里。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跟孩子们说,我想回老家看看。
他们起初不同意,怕我一个人路上不安全。
但我很坚持。
他们拗不过我,只好给我买了票,又拜托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到时候去接我。
我坐上了回乡的火车。
火车,开得很慢。
窗外的风景,飞速地倒退。
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景象,交织在一起。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一条时光隧道里穿行。
回到了,那个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下了火车,转了汽车。
一路颠簸。
终于,我看到了那片熟悉的,黄土地。
亲戚,在车站接到了我。
他开着一辆三轮车,把我拉回了镇上。
我没有直接回村子。
我在镇上,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
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我雇了一辆车,去了老槐树村。
车子,在村口就停下了。
前面的路,被施工队,拦住了。
我下了车。
眼前的景象,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记忆里的村庄,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到处都是推土机,挖掘机。
到处都是,钢筋,水泥。
我凭着记忆,往村里走。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泥路。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机油的味道。
我看到了我们家的老宅基地。
现在,只剩下一片,长满了杂草的空地。
我看到了那个打谷场。
现在,正在打地基,准备盖一栋,叫“游客中心”的楼。
我看到了那条,我摸过鱼的小河。
现在,河道被拓宽了,两岸,砌上了整齐的石砖。
一切,都变了。
变得,那么陌生。
我一直,往村口走。
我想去看看,那棵老槐树。
我怕,它也……
当我走到村口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
它还在。
那棵,比我们所有人的爷爷的爷爷年纪都大的,老槐树。
它,还站在那里。
像一个,孤独的守望者。
守望着这片,正在被改变的土地。
只是,它的周围,被一圈围栏,围了起来。
旁边,立着一块牌子。
上面写着:古树名木,请勿靠近。
我走到围栏边,扶着栏杆,看着它。
它的树皮,裂得更深了。
它的枝干,也有些枯萎了。
但,它还是那么,顽强地,站着。
一阵风,吹过。
树叶,沙沙作响。
像是在,跟我说话。
我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粗糙的树皮。
但,我够不着。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冰冷的围栏。
就像,我和她之间,隔着那道,看不见的墙。
我站在树下,站了很久。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
我们一群孩子,在树下玩耍,捉迷藏。
我想起了,那个开会的傍晚。
她,就站在这棵树下,说,她要给我伴舞。
我想起了,她坐着拖拉机走的那天。
我,就躲在这棵树后,看着她,越走越远。
这棵树,见证了我的童年,我的青春。
也见证了,我所有的,欢喜和悲伤。
现在,它成了文物。
被保护起来了。
而我们这些,在它底下长大的人。
却都,散落在了天涯。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铁皮文具盒。
我把它,放在了老槐树下的泥土里。
我用手,刨了个坑,把它,埋了进去。
我想,这是它最好的归宿。
让它,陪着这棵老槐树。
一起,守着这片,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做完这一切,我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有些苍老,但很熟悉的声音。
“石头?”
我浑身一震。
我慢慢地,转过身。
我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
她也,满头白发。
穿着一身,素雅的衣服。
她的手里,拄着一根拐杖。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司机的年轻人。
是她。
林招娣。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看着。
几十年的时光,在我们之间,奔流而过。
冲刷掉了,我们年轻的容颜。
留下了,满身的,风霜。
还是她,先开了口。
“真的是你。”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我回来看看。”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干涩,沙哑。
“我也是。”她说。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她才又说:“我听人说,你……你老伴儿,走了?”
我点了点头。
“你也……一个人?”我问。
她也,点了点头。
“他前几年,也走了。”
我们,又没话了。
好像,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她指了指那棵老槐树。
“它,也老了。”
“是啊。”我说,“都老了。”
她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沧桑,有无奈,也有一丝,释然。
“你……过得好吗?”她问。
“还行。”我说,“孩子们,都挺好。”
“那就好。”她说。
“你呢?”我问。
“也还行。”她说,“就是,忙了一辈子,到老了,才发现,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们,好像都成了,孤独的人。
“那年……”她突然开口,又停住了。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那年,联欢会,你跳得,真好看。”我抢在她前面,说了出来。
她愣了一下。
然后,眼睛,就红了。
“你拉的琴,也……也很好听。”
她说。
我们俩,都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都下来了。
我们没有再提,那个晚上的悄悄话。
也没有再提,那个,没有说出口的回答。
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不必再问。
不必再提。
我们俩,就在那棵老槐树下,站了很久。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聊了聊,这些年的事。
聊了聊,各自的孩子。
聊了聊,身体的病痛。
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
但,我们都知道。
我们,是在跟自己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太阳,快要落山了。
她的司机,过来提醒她,该走了。
她点了点头。
她对我说:“石头,我走了。”
“嗯。”我说,“路上,慢点。”
她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看着我。
“石头。”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有点不解。
“谢谢你,当年,没有跟我走。”
她说。
“如果,你跟我走了,我就不会是今天的我。”
“我可能会,怨你一辈子。”
“现在这样,挺好。”
“我心里,一直记着,那个拉二胡给我伴舞的少年。”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干净的风景。”
说完,她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在司机的搀扶下,上了那辆,黑色的小轿车。
车子,开走了。
扬起了一路的,黄尘。
跟我记忆里,那辆拖拉机,一模一样。
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我们,都没有错。
我们,只是,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做出了,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她选择,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我选择,去承担自己的责任。
我们,都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对着,那辆车子消失的方向,轻轻地,鞠了一躬。
再见了,招娣。
再见了,我的,青春。
我没有再回城里。
我在镇上,租了个小房子,住了下来。
离老槐树村,不远。
我每天,都会去村口,看看那棵老槐树。
有时候,我还会,带着我的二胡。
坐在树下,拉起那首,《洪湖水,浪打浪》。
琴声,依旧嘶哑。
但我知道,有人,能听懂。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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