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浦东这套三百万首付换来的新家第三天,我第一次觉得,这昂贵的墙纸,像是裹尸布,冰冷又窒息。妻子陈静在厨房哼着歌,她以为我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她不知道,我的天,已经塌了。
我叫卫东,四十五岁,在上海一家外企做市场总监,月薪税前四万。这个数字,在上海这个巨大的绞肉机里,不算顶尖,但也足够让我昂着头,为家人撑起一片体面的天。我们刚刚卖掉了住了十年的小两房,加上所有积蓄,凑了三百万首付,换了这套一百三十平的三房。房贷每月两万二,几乎是我税后工资的一大半。签下合同那天,陈静激动得哭了,说儿子小然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我们一家人奋斗了半辈子,总算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更深的根。
我当时也意气风发,觉得凭我的能力和资历,再干个十年不成问题。可我忘了,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接过杯子,咖啡的香气钻进鼻孔,我却尝到了一股苦涩的腥味。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盯着电视屏幕上无声的画面。三天了,我每天假装去上班,其实是开着车在滨江大道一坐一整天,看着黄浦江的水滔滔东去,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冲刷到岸边的垃圾,无人在意。
我的工位,那个我坐了八年的位置,已经被一个比我年轻十岁、薪水只有我三分之二的“优化专员”取代了。人事找我谈话的时候,话说得极其漂亮,什么“公司架构调整”、“感谢您多年的贡献”,翻译过来就是五个字:你老了,滚吧。没有争吵,没有愤怒,我甚至还和和气气地签了字,拿了N+1的补偿。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职场人,我连掀桌子的体面都没有。
那笔补偿款,加上我们所有的活期存款,凑在一起,不到三十万。这三十万,要应付每个月两万二的房贷,还有一家人的开销,以及小然昂贵的补习班费用。我做了一个简单的数学题,哪怕我们不吃不喝,也撑不过一年。
“没事,就是……新项目有点难搞。”我撒了谎,谎言像雪球,一旦开始,只会越滚越大。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一个出色的演员。我每天准时起床,刮胡子,换上笔挺的西装,拎着公文包出门。陈静会给我一个告别吻,叮嘱我路上小心。我会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刻,卸下所有伪装,脸上的肌肉瞬间垮掉。我不敢去人才市场,那个地方是年轻人的天下,我这张写满疲惫和焦虑的脸,只会自取其辱。我把车停在偏僻的角落,打开笔记本电脑,一遍遍地刷新招聘网站。
那些曾经向我抛出橄欖枝的猎头,现在都用一种礼貌而疏远的态度回复我:“卫先生,您非常优秀,但这个岗位可能不太适合您。”“不好意思,这个职位已经关闭了。”我明白这些话术背后的潜台词:你太贵了,也太老了。这个世界需要的是能加通宵班、拿一半工资还能感恩戴德的年轻人。
电话挂断后,我在车里坐了很久,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我引以为傲的经验、人脉、管理能力,在年龄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纸终究包不住火。那天晚上,陈静在给我收拾换下来的西装时,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停车场的发票,时间是下午两点。她什么也没说,但晚饭时,气氛明显不对。
“卫东,你今天……工作顺利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哦,那你们公司附近停车费还挺贵。”她把那张发票轻轻放在餐桌上。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我知道,瞒不住了。我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走上刑场的犯人。小然还在房间里做作业,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陈静,我们……谈谈吧。”
陈静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震惊、愤怒或者哭泣,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失望和疲惫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让我害怕。
“你已经失业半个多月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我点了点头。
我再次点头,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罪犯。
“卫东,”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泪水,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你知道我最失望的是什么吗?不是你失业,而是你选择瞒着我。我们是夫妻,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女人吗?你觉得我承受不住这点打击?”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一直以为,男人就该把所有风雨挡在门外,给家人一个安稳的港湾。我以为这是担当,是爱。可我忘了,真正的夫妻,是战友,是伙伴,是可以一起扛枪上战场的。我的隐瞒,不是保护,而是一种不信任。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她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计算器和纸笔,“我们来算算账吧。”
那一晚,我们家的餐桌,成了财务危机应对小组的会议室。陈静的冷静和条理超出了我的想象。她一项一项地列出我们所有的开销:房贷两万二,物业费八百,水电煤一千,小然的钢琴课、奥数班、英语班加起来五千,车贷三千,车子的油费保养一千五,一家人吃饭买菜三千……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我们每个月的固定支出,高达三万六千多。
“存款三十万,不,现在只有二十八万了。如果我们找不到新的收入来源,这些钱,只够我们撑七个月。”陈静用红笔在“七个月”下面画了两道重重的横线。
“明天开始,小然的补习班,除了奥数,其他的都停掉。”陈静的声音很果断。
“不行!”我立刻反对,“别的孩子都在学,小然不学,以后怎么办?不能耽误孩子!”这是我作为父亲最后的底线和尊严。
“卫东你醒醒吧!”陈静终于爆发了,她把笔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眼圈瞬间红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面子!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我们一家人下个月的房贷重要?奥数是他自己喜欢的,也是升学需要的,留着。钢琴和英语,本来就是我们逼他学的,先停掉怎么了?他以后是当不了朗朗,还是出不了国了?我们现在要先生存下去!”
那一夜,我们彻夜未眠。第二天,陈静就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她去学校和培训机构办理了停课手续,把家里闲置的东西挂在二手网站上卖掉,连她最心爱的那个名牌包包,也毫不犹豫地挂了上去。她开始研究各种省钱攻略,买菜要等到晚上菜场打折,家里的灯随手就关,甚至开始自己在家做饭,不再点外卖。
而我,则陷入了更深的焦虑。我放下了所有的身段,开始海投简历,不管职位高低,不管公司大小。面试机会零零星星有几个,但结果都一样。要么是对方觉得我太贵,要么是我自己觉得无法接受。有一次,我去一家民营企业面试,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翘着二郎腿,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我,问的问题极尽刁钻,仿佛我不是来应聘的,而是来接受审判的。最后他告诉我,他们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但试用期六个月,工资一万,转正后再看表现。
我几乎是逃出了那栋办公楼。一万块,在上海,连付房贷的零头都不够。巨大的落差感和屈辱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内心。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自己前半生的风光和现在的落魄。我甚至不敢去参加同学聚会,害怕看到别人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
“实在不行,你就去开滴滴吧!总比在家闲着强!”有一次吵急了,她脱口而出。
“开滴滴?”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陈静,你让我一个堂堂外企总监去开滴滴?我的脸往哪儿搁?”
“脸?脸能当饭吃吗?脸能还房贷吗?”她也哭了,“卫东,我求求你了,我们先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行不行?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做什么工作不一样?”
转机发生在一个很偶然的下午。我躲在书房里,假装在找工作,其实在玩游戏。小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坏掉的奥特曼。
“爸爸,奥特曼的胳膊断了,你能帮我修好吗?”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接过玩具,那是一个很复杂的模型,关节处断裂了。换作以前,我可能会直接说“坏了就扔掉,爸爸给你买个新的”。但现在,我说不出这句话。我找出家里的工具箱,拿出胶水、镊子,甚至还用上了电烙铁,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小的关节修复好。当我把修好的奥特曼交到小然手里时,他开心地跳了起来,抱着我的脖子亲了一口:“爸爸你好厉害!比超人还厉害!”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静。她听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眼睛一亮,说:“卫东,我有个想法。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就很喜欢捣鼓这些东西?家里的电器坏了,都是你修好的。你动手能力这么强,为什么我们不从这里想想办法呢?”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做家电维修?”我有些犹豫。
“不只是家电维修,”陈静越说越兴奋,“现在很多人家里都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比如水管漏水、家具松动、墙上打个洞挂画……他们要么找不到人,要么就是被路边摊坑。我们可以做一个社区服务平台,专门解决这些‘小麻烦’。你技术好,人又靠谱,肯定有市场!”
说干就干。我们把这个想法具体化,我负责技术,陈静负责宣传和接单。她在小区业主群里发了广告,打着“前外企总监,高知邻居,为您提供高品质居家维修服务”的旗号,还附上了我穿着干净工装、拿着工具箱的帅照。没想到,广告发出去不到半小时,就有了第一单生意。是楼上的王姐家,卫生间的花洒坏了。
我提着工具箱上门,心里既紧张又忐忑。王姐看到我,显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客气地把我请了进去。我检查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换了一个小小的密封圈就解决了。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王姐非常满意,不仅付了五十块钱服务费,还一个劲地夸我专业。
拿着那五十块钱,我的手竟然有些颤抖。这钱不多,但它是我靠自己的双手,而不是靠坐在办公室里敲键盘、动嘴皮子挣来的。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脚踏实地的感觉。
我的收入,从一天几十块,慢慢到了一天几百块。虽然和以前的收入没法比,但每一分钱都让我觉得安心。我不再穿西装打领带,每天穿着工装,身上沾着灰尘和油污,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我开始和邻居们有了更多的交流,张家的大爷会拉着我下棋,李家的大妈会送来自己包的饺子。这种久违的人情味,是在冷冰冰的写字楼里永远也感受不到的。
困难还是有的。有一次,我给一家人修热水器,因为一个零件老化,差点出了点小事故,被对方骂得狗血淋头。那一刻,我也曾想过放弃。回到家,我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扔,烦躁地说:“我不干了!这哪是人干的活!”
陈静没有骂我,也没有安慰我,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打开电脑,让我看我们这个月的记账本。
她指着屏幕上的数字,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委屈。我们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为这个家续命。只要我们不倒下,这个家就不会散。”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和记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我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烟消云散了。是啊,和一家人的未来相比,我那点可怜的自尊算什么呢?
半年后,我的“卫师傅维修”已经在周边几个小区小有名气。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找了一个同样失业的老师傅搭档。我们不再局限于小修小补,开始接一些旧房翻新、局部改造的活。陈静则把我们的小生意注册成了一个正式的公司,设计了logo,印了名片,还开通了,每天分享一些家居维修的小窍C。
那天是我四十六岁生日,陈静没有买昂贵的蛋糕,而是亲手做了一桌我爱吃的菜。小然用他省下来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个新的工具包作为礼物。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窗外是上海璀璨的夜景,那套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房子,此刻充满了温暖和烟火气。
我举起酒杯,对陈静说:“老婆,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还在哪个角落里怨天尤人。”
陈静笑了,眼角泛着泪光:“应该我谢谢你。你让我知道,一个男人真正的强大,不是他能赚多少钱,坐多高的位置,而是当他从高处摔下来时,有勇气站起来,用自己的双手,为家人重新撑起一片天。”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用心经营,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这栋房子,不再是压垮我的稻草,而是我们共同抵御风雨的港湾。生活给了我一记重拳,却也让我找到了最坚实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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